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四雲:
放翁雲:“文章光焰伏不起,甚者自謂宗晚唐。”然翁閑居遣興七律,時或似此,雖周密穩順,一時可喜,而盛唐之氣魄,中唐之情韻,杳然盡矣。”
卷五又雲:
前謂劍南閑居遣興七律,時仿許丁卯之流,非冤之也。如“數點殘燈沽酒市,一聲柔櫓采菱舟”、“高柳簇橋初轉馬,數家臨水自成村”、“似蓋微雲才障日,如絲細雨不成泥”、“夜雨長深三尺水,曉寒留得一分花”、“童兒衝雨收魚網,婢子聞鍾上佛香”、“繞庭數竹饒新筍,解帶量鬆長舊圍”、“釣收鷺下虛舟立,橋斷僧尋別徑歸”、“瓶花力盡無風墮,爐火灰深到曉溫”、“綠葉忽低知烏立,青蘋徐動覺魚行”,如此更仆難盡,無句不工,無工句而非許丁卵之流也。”《清詩話續編》(四),第2066、207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張培仁《妙香室叢話》卷七“放翁名句”條摘陸遊七律中佳句甚多,說自己更喜“呼童不應自生火,待飯未來還讀書”之句,閑適處天懷坦然。張培仁《妙香室叢話》卷七,申報館排印本。
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九引陸遊詩句“供家米少因添鶴,買宅錢多為見山”,議論道:“清貧樂事,世人罕有知其趣者,吾欲繪以為圖,著之齋壁。”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九,清康熙刻本。陸遊雖貧困而不失生活樂趣,貧困中也能尋出詩意,這是又一種閑適。
陸遊晚年閑適詩成為後人模仿的典型,明代陳瑚《確庵日記》中“詩因年進”一則雲:
少年初學詩,宜工整華麗,如唐人應製體,有富貴福澤之氣,但不可涉淫奔浮豔耳。中年為詩,須慷慨激昂,發揚蹈厲,以見才學,不可不學李、杜。晚年為詩,則平穩衝淡,或如陸放翁之閑雅,或如陶、白之陶寫性情,可也。《陳確庵先生遺書》卷六,太倉圖書館印本。
宋長白十分欣賞陸遊的閑適詩,《柳亭詩話》卷十一雲:
庚午夏,習靜西湖之孤山。夏八鹵均每月夜棹小舟過訪,與何含白道士劇飲曲院港中,酒氣花光,襲人衣裾。屢欲作詩記之,未有佳思。後讀陸渭南《同何元立賞荷花》詩有曰:“三更畫船穿藕花,花為四壁船為家。不須更踏花底藕,但嗅花香已無酒。”輒歎此老善於形容,為先得我心也。《柳事詩話》卷十一,清康熙刻本。
陸遊閑適詩亦有不足。閑適詩數量太多,詩人有時故作閑適,故尋趣味,顯得不夠自然,流於做作。描寫江南農村景象和農家生活,如陶淵明的田園詩,太詩意化,掩蓋了當時農村的真實現狀和農民的生存狀態,也部分遮蔽了自己真實的生存狀態。陸遊晚年貧、困、老、衰、病、獨,有太多的不如意,閑適隻是一麵甚至隻是表麵。有時趣味過甚,則流於油滑。另外,如《避世行》、《夜坐聞湖中漁歌》等,則消極頹唐。題材、意趣、情感、意象、意境、手法多雷同,太縟太熟,趣味太多,反覺無味。《初晴》雲:“詩憑寫興忘工拙。”(《詩稿》卷七十七)《遣興》雲:“心弱詩章鍛練疏”。(《詩稿》卷六十一)不少詩草率淺直,錘煉不夠,缺乏韻味美感。
曆代不少論者隻看到陸遊晚年閑適悠然的一麵,把他視為“閑適”詩人,隻重其平淡詩風,是極為片麵的。近百年來,研究者又多將陸遊視為純然的“愛國”詩人,隻重其詩豪邁雄放、悲壯蒼涼,貶低閑適平淡一麵,則又走上另一極端。我們今天對陸遊閑適詩應有公允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