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走了。”他說。

“不走不行嗎?”

“那個什麼——”

“那就呆一會兒再走吧。”

這一回他老老實實地坐在床邊,不敢再幹什麼,兩個人一下子又變得生疏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關鍵抽身離去,他開門那一刹那門口迅速湧進來一陣風,舒朗平躺在那兒,她覺得冷和餓。

他倆的關係有很長一段時間停留在某個初級階段,他們之所以徘徊不前是因為心裏隱隱的有些障礙,總覺得“隔牆有眼”,似乎總有人在暗中盯著他們。有時他倆在屋裏呆著,後窗會發出“嘎”的一聲響,關鍵趕過去朝外張望,窗外空空蕩蕩連個鬼的影子都沒有。

“可能是貓。”

“也可能不是,”舒朗笑道:“我知道是誰。”

關鍵清朗的麵孔上露出一點邪的笑。他把手伸到舒朗衣服裏摸著說:“管他是誰。”

兩人正在親熱,前邊屋門又“乒乓”響了兩下,關鍵把他的手縮了回來,一種不安的情緒在他倆中間滋生出來,放在窗台上的那盆蔫巴巴的小花不斷地抖動著葉子,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危險。幾天之後,那棵小蔫花死了,舒朗走了很遠的路,想要把它扔到學校外麵的垃圾場,當她手捧那個幹裂盆子走在冬天黃巴巴的太陽地裏,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又小又扁,也是幹巴巴的。她想這日子要過到哪一年是一站呢?平庸,沒勁,沒人理睬,沒有成就感,她想這樣下去自己非瘋了不可。

垃圾場被厚厚的雪掩埋了。

垃圾場顯得很幹淨。

舒朗蹲下身把那盆花放在雪地上,她忽然感到這一片雪地像一片人跡罕至的墳地,孤零零的一盆幹花放在那兒,舒朗想,人要是這樣窩窩囊囊地活一輩子,然後就死去,那太沒意思了。

有一個影子慢慢地朝這邊移過來,舒朗抬起頭,看到一張冷笑的臉。由於是逆光,這張臉看上去是綠的,兩隻眼睛深凹進去,活像一隻白日裏懸浮在空氣中的骷髏。

“你怎麼這副表情?”那骷髏尖聲笑道:“做了什麼虧心事吧?”

那女人移動了一個角度,太陽的光芒如劍一般刺人舒朗的左眼。

“沒事吧你?”她說。

沒等舒朗回過神來,那個穿著白色毛領大衣的女人已經不見了。從衣服的式樣上判定,應該是鄒虹。

鄒虹那件衣服是用狐狸皮做的。

教研室裏幾個年輕女教師成天紮堆聊穿的,看見誰穿了件好看別致的衣服她們眼睛就泛綠。

她們在議論鄒虹的時候談到狐狸,舒朗想起那天在雪地裏與她偶遇時的情形,感到頭皮一陣發麻。鄒虹似乎命中注定一生要與舒朗唱對手戲,這種命中注定的東西是躲不掉的。

第四節 一個人過年

從莊雨和家出來,舒朗直接打車去了超市,備足一周要吃的食物,回到家中,拔斷電話線,鎖上防盜門,從頂層窗口往下看,樓下的水泥馬路被即將落下去的太陽照得像金屬一般閃亮,樓下是寂靜的水泥小馬路和彎曲的沒有一片葉子的禿樹,院子裏無人走動,禿樹在風中紋絲不動,這個世界像是死掉了。

舒朗把從外麵買回來的東西一樣一樣塞進冰箱,把冰箱裏的一些不知何年何月放進去的丟出來。她發現冰箱裏盡是些幾個月前米克買的東西,她把它們清理出來一股腦地扔進垃圾桶裏。

舒朗從沒有一個人過過年,她為自己準備了酒、香煙還有一些下酒菜。有時候她想管它呢過年就是要忘記工作遠離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隻要她一上班,往辦公桌前那麼一坐,那些問題女人就會蜂擁而至,她們每個人都是有備而來的,她們是來倒苦水的。舒朗主持那個欄目有點騎虎難下的味道,雜誌社領導對她寄予很高的期望,說穿了那本雜誌就靠她那個欄目撐著的,她必須越做越好,不能讓上司、同事、讀者各類人等失望。

大年三十晚上,舒朗給自己做了一桌菜,珍珠丸子、醬爆雞丁、炒雞蛋、蝦仁肉絲爛糊,又做了一個火腿冬瓜湯,這些菜都是照著菜譜上做的,顏色搭配得極為理想就是不知道味兒怎麼樣。擺好了飯菜和酒,舒朗把能打開的電器都打開了,電視、音響,還有一隻小半導體收音機,它們各說各的話,各唱各的歌,嗚裏哇啦,舒朗把音量開得很大,瘋了似的轉動旋鈕,那些聲音被舒朗攥在手心忽兒放出去忽兒收回來,一些無影無形的看不見的聲音小顆粒在空氣中扭來扭去,翻滾跳躍,想摸也摸不到,想抓也抓不著。

舒朗在刺耳的噪音裏狂喊亂叫,舞得像條蛇。

一個人過年也不錯。

她一邊喝酒一邊對自己說。

想到此刻米克正與一個什麼人的老婆在一起,舒朗有點無法想象。像他那麼個單調乏味的男人,在哪兒都一樣,像一段枯木一樣地枯坐著,兩眼無神地盯著電視機屏幕,整晚上就過去了,整月整年就過去了,整整一生就過去了。

電視裏表演著南腔北調無聊的小品,有個瘦男人正在台上擠眉弄眼,台下一片哄笑叫好的聲音。舒朗手拿遙控器胡亂地換著台,電視機裏不斷傳出各種類型貧嘴的聲音,舒朗幹脆一按開關叫他們徹底閉嘴。自從官方禁放鞭炮以來,大年三十夜就變得死一般沉寂。

舒朗推開窗戶,外麵看不到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她想,不知道莊雨和現在於什麼呢?

除了看電視他還能幹什麼?她又想。

桌上的菜幾乎一筷子沒動,舒朗隻喝了一點酒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一閉上眼睛就有無數張嘴在她眼前晃動,訴說自己婚姻的不幸,采訪機在無聲無息地轉動著,舒朗想睜開眼可不知怎地無論如何也睜不開,那些嘴各說各的個個伶牙俐齒,她們按照自己的軌道朝前發展,聽起來似乎都很在理,各有各的傷心理由,舒朗所能做的隻有傾聽。在傾聽別人的同時自己的婚姻正在產生裂縫,這種裂縫是潛移默化的,在短時間內覺察不出來的。

亂夢交錯,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一覺醒來已是大年初一中午了。睡了這樣長長的一覺,身體並不覺得輕鬆,倒好像走了很遠的路,胳膊腿動一動都會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她竭力回憶著夢中的情景,想起來卻好像到什麼地方工作了一整夜回來,與人沒完沒了地談話,傾聽,又累又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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