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隻手從夢境中伸進體內

第一節 預約幸福

潘雪晴把舒朗帶回家是因為她喝得有點多了,放她一個人回家潘雪晴覺得不放心。那天晚上潘雪晴自己也喝了不少酒,但她覺得頭腦還清楚。她記得自己如何清醒地指揮司機如何繞行,如何從胡同裏插過去抄近路,如何付的錢,如何讓出租司機撕張票,這些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還記得那個出租司機磨磨蹭蹭在發票上寫了半天,弄得兩個女人跺著腳站在車外等他。那天風很大,舒朗的頭發被吹得高高豎了起來,她人單薄得仿佛隨時能被風吹走似的。

舒朗迷迷糊糊被人拉著走,她似在夢中但周圍的景物又看得很清楚。車窗外的樹木飛快地向後掠去,遠處樓宇的距離被拉近很快又被甩在了後頭。車內的收音機正在播送國際新聞,南斯拉夫如何、科索沃問題如何如何、中東和平進程等詞彙斷斷續續進入舒朗的耳朵,一個在深夜收聽國際新聞的出租司機,不知什麼地方讓人感覺到有點不對勁。那個清亮無情的女聲充斥車內,到處都是她的聲音,車前麵收音機的那個區域,亮著一小片扇形的亮光,那藍綠色的亮光使舒朗感到一股莫名的憂傷,她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地方傳來,她疑心自己是不是醉了。

“哎,咱們現在去什麼地方?”

舒朗問潘雪晴。

潘雪晴說:

“你別管了,閉上眼睛。”

“我得回家,我沒給家裏打電話——”

“把嘴巴也閉上。”

舒朗閉上眼感到天旋地轉,胸口湧起一陣強烈的想要嘔吐的感覺,她搞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她很少喝到這種程度,說出話來嗡嗡的有金屬的回聲。舒朗隻記得那天晚上她話特別多,語速也比平時快,她自己控製不住自己,不僅話多而且還想唱歌,她忽然開口唱了一首她從來沒唱過的歌:

也許把黑說成白

恨也說成愛

這就是我們的時代……

反反複複她隻會唱這兩句,潘雪晴不安地問道:

“舒朗,你沒事吧?”

舒朗忽然大聲叫著:

“停車——”

她以最快速度衝下車,彎腰弓背開始嘔吐起來,好像有一根線從肚臍眼兒中間往上提,把她的五髒六腑都提得錯了位,原來在下麵的跑到上麵來了,所有的東西都一齊湧到喉頭,把喉頭漲得比頭還要大,很多東西如玻璃碴子一般用力劃著嗓子,火星子都快冒出來了。

四周是黑黢黢的夜,路燈泛著白光,一朵一朵地把夜色映襯得清冷極了。

舒朗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昏沉沉地睡著,夢境如大片大片鉛灰色的雲朵布滿她的頭頂,在睡夢中她感覺到緊挨著她頭頂的那堵牆忽然不見了,是飛出去的還是塌下去的,舒朗毫無印象。舒朗平躺在那兒,有涼嗖嗖的風貼著頭皮飛過去,頭發像樹葉那樣唰啦啦地響著,帶起一股向上升騰的浮力。外麵暗淡的天空與室內幽暗的光線混然一體,雲彩從那個斷裂的缺口湧進來又飛出去。

舒朗看見自己赤身裸體地平躺在半空中,乳頭鮮紅地向上豎起,像兩顆耀眼的形狀誘人的某種玻璃水果——有水果的質感但又如玻璃製品般堅硬,舒朗從沒見過這麼鮮紅的乳頭,又看到自己的乳房也如被充了氣一般地比平常脹大幾倍,乳房表麵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可以看得見乳房表麵清晰的紋路以及皮膚下麵隱隱約約的血管。有一隻手伴隨著巨大的陰影從夢境深處向其中一隻鮮紅的乳頭伸去,但是那隻手幾次都沒有到達那隻乳房,好像錄像帶的一次次重放,最後它終於抵達,一股巨大的、無以名狀的快感從那個地方出發,電流般地波及全身。有許多條遊動的彎曲的小細線在體內快速奔跑,如許多條看不見的靈巧迷人的蛇。他的另一隻手分開她的雙腿並在她兩腿之間不住地撫摩,使她體內的泉水湧動不止。舒朗始終無法看清那人的臉,他的臉似乎被一朵蘑菇雲擋在了後麵,從脖子底下依稀可見。舒朗想問他句什麼可每回張開嘴都發不出聲音。最後她被自己的呻吟聲弄醒了,屋裏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米克,是你嗎?”

她從床上坐起來,輕聲問道。

似乎有人屏住呼吸不敢動,但舒朗感覺得到他的存在。

“昨天夜裏米克來找過我。”

舒朗一邊往麵包上塗著腥紅的果醬,一邊對正在廚房煮袋裝牛奶的潘雪晴說,“這是真的,昨天夜裏——”

“這不可能,”潘雪晴一邊用剪刀在裝牛奶的塑料袋上剪個小口一邊打斷舒朗:“昨天晚上你喝醉了,一回來就睡了。”

奶鍋裏的奶咕嘟咕嘟冒出泡來,潘雪晴擰滅火,盛了碗奶給舒朗,也給自己盛了一碗。潘雪晴自己住著一小套單元房,兩間房外加一個吃飯的小廳,收拾得利利落落,到處放置著一些可人精致的小擺設。潘雪晴是個精致生活的女人,她對工作采取的是溫吞水的態度,而把全部熱情都撲在生活本身。

舒朗把分分秒秒都花在工作上,她不停地采訪、找人談話、寫文章,如果有一天她什麼事都沒幹,隻做了一些家務或買買東西,她心裏會覺得內疚,她必須把自己的時間排得滿滿的,忙得頭暈腦脹才行。她和丈夫米克都是珍惜時間的人,兩人總是各忙各的。

有時他們一個剛進家門,另一個就要走了,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會側過身來給她讓道,而不是順勢碰撞她一下。舒朗在吃早飯的時候對潘雪晴談起這些細節,潘雪晴一笑,笑的樣子很古怪。

“是嘛?”她說,“我不信。”

潘雪晴笑的時候嘴角有一個明顯的小酒窩,舒朗以前從沒注意到這個酒窩。她想生活中有很多東西也許被忽略了,但究竟忽略了什麼她也想不清楚。

主編老賈坐在他那張碩大的老板椅上,椅背高過他的頭頂,眼鏡滑至他的鼻尖,他經常從眼鏡上麵看人,白眼球多於黑眼球,舒朗進門的時候主編老賈就是用這種眼光盯著她看,看得她心裏直發毛。

“那個欄目的稿子你得盡快把它趕出來。”

他沒頭沒腦不帶任何鋪墊地說。

舒朗知道他是指“預約幸福”那個欄目,而不是指“有毒的婚姻”。自從丈夫米克離家出走,舒朗再也無心經營那個“幸福”欄目,那類稿子似乎再也寫不下去了。單位裏沒人知道米克的事,他們都是通過讀她寫的那個欄目理解她的家庭的,舒朗一直是以“模範婚姻”的麵目出現在讀者麵前,這已經成為一種模式,文中的舒朗和米克一出場,不是旅行就是刷新房子,總之都是些有趣的、眉飛色舞的事,這和另一個欄目裏的文字形成鮮明對比,很能刺激讀者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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