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擺脫不掉的黑影
第一節 G飯店大堂:麵孔
冬天一直沒有過去,三月份了天還在下著小雪,舒朗覺得這種天氣似乎比冬天的時候更冷了,天總是陰著,景物融在灰黃的色調裏像一張無框的舊照片。舒朗坐在公共汽車上,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汽車穿過一個街邊集市的時候不得不把車速放到很慢,舒朗看到一張張像木刻似的人臉,那些人臉和天空的顏色融為一體,使人感到壓抑。
舒朗今天約好了一個“有毒的婚姻”的受訪者見麵,那個被采訪對象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舒朗才決定見她,在電話裏她告訴舒朗她的名字:雯慧。這個名字很好記,舒朗一下子就記住了。
河邊那條路宛若通向夢境中的一條路徑,幽暗,狹長,路邊種滿虯枝曲曲的禿樹,它們交錯橫生的樣子總使舒朗充滿聯想,那些禿樹枝的顏色很深,在天空的襯托下近乎於黑色,像用沾滿墨汁的毛筆一筆一筆描上去的,繁複而充滿細節。那條河中的水很靜,兩旁河沿原來是土築的,現在用水泥糊起來,看上去有些悶氣。一條鐵路橋從頭頂橫空而過,正轟隆隆地駛過一行列車,舒朗他們和那列火車交錯而過,車廂裏黑了一下又很快明亮起來。
體育館門前空無一人,約會的時間已經到了,舒朗站在那排鐵柵欄外等人。
有個穿旱冰鞋的小孩,在體育館門前的廣場上悠來蕩去,影子一般一忽兒變出來,一忽兒又不知溜到什麼地方去了。體育館大門的旁邊有一家專賣羊絨衫的專營店,舒朗進去轉了一圈,那些羊絨衫據說品質極好但式樣一般,賣東西的小姐無所事事地背手站在一旁,眼睛盯著木貨架的某個地方愣神兒。
透過大玻璃窗舒朗看見有個女的朝這邊急匆匆地走來,站在那扇大玻璃外扭動著身體東張西望。
舒朗弓起食指的骨節篤篤敲著玻璃。
那女人扭過臉,把手掌貼在玻璃窗上,舒朗清晰地看到她掌心的紋路,她手相很差,命運線七扭八歪命中注定一生坎坷。
“舒朗麼?”
隔著玻璃聽不到任何聲音但舒朗看見這句話的口形。
冬天的公園裏空蕩蕩的,轉來轉去似乎隻有她們兩個遊人。雯慧是一個偏瘦的略帶神經質的女子,她的兩隻眼睛很大但卻毫無神采,茫然地望著公園清冷的湖麵出神,一句話也不說。她們在湖邊的一間茶室坐下,雯慧在舒朗麵前顯出些許不安,她似乎急於訴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們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一開始我們過得挺好。”她說。
故事還沒開頭她的眼淚似乎就湧上來了,舒朗最怕人在她麵前掉淚。
在跟雯慧談話的過程中舒朗用餘光瞥見一個人,那人被茶室的柱子遮去一半,不知為什麼舒朗總覺得這人看起來有點眼熟,但是他的臉始終不肯露出來,從中午舒朗上公共汽車開始,那影子一樣的跟蹤者就存在,舒朗無論走到哪兒都擺脫不了那種被人跟蹤的感覺,現在他就坐在那兒,距她們隻有幾張桌子之隔,舒朗卻無法看到他的真麵目。
“你在聽我說嗎?”
雯慧忽然停下來問。
舒朗勉強衝她笑了一下,笑的樣子很難看。
雯慧繼續講述她的故事,她顯然被自己曲折的故事打動了,不時地掏出一塊麵巾紙來在鼻子附近擦來擦去,鼻頭紅紅的,使她的長相大大打了折扣,看上去像個糾纏不休的醜女人。雯慧講述的是一個疑神疑鬼懷疑丈夫有外遇的故事,她丈夫吳憂據她說是大學裏的一名講師,“他在他們那所學校裏顯得很出眾,”雯慧幽幽地說。(事後的某一天舒朗與故事裏的這位丈夫見過一麵,舒朗發現這個叫吳憂的男人絕對不像雯慧形容的那麼出眾,在舒朗眼中這個男人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
在采訪中莊雨和連續不斷地呼了舒朗幾次,舒朗隻好中止談話拿出手機到一旁去給他回電話。
“喂,是你嗎?”
舒朗用手捂住電話小聲說。
莊雨和讓她晚八點到G飯店碰麵。
“晚八點?”
“是的。”
他搶先掛斷電話,語氣不容商量。
舒朗手裏拿著電話。愣了半天回不過神來。
“怎麼,出什麼事了嗎?”雯慧湊過來說,“要不咱們改天約個時間再談。”“哦,不不,這事跟你沒關係,是我自己的一點私事。”
雯慧亮出一臉燦爛的笑來,表情活潑地說道:
“是你那位米克呼你呢吧?你寫的故事我們都看了,真羨慕你們倆,到處去旅行走遍萬水千山多好呀。”
“你們那個小島到底在哪兒?”
“你們那個小島叫什麼島?”
“那個島真是那大胡子發現的嗎?”
“我聽說那個島現在已經人滿為患了……”
電話裏的聲音重重疊疊從四麵八方角角落落沿著細細的線灌到舒朗耳朵裏來,那些已被人問過無數遍的問題現在又從眼前這個女人的嘴巴裏冒出來,電話機嗡嗡的電流也隨之從這個女人嘴裏流出來,舒朗驚恐地張大嘴望著她,她想這是怎麼啦是她瘋啦還是我瘋啦她怎麼會弄出這種聲音,嗡嗡的聲音越變越大,為了減輕耳膜的壓力在場的所有人都微張著嘴,舒朗注意到這些人是靜止不動的,夜幕降臨,人們如沒有立體感的紙片人,不說,不笑,也不動。
G飯店是莊雨和跟舒朗經常約會地方。
舒朗結束那場談話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雯慧堅持兩人一起吃一頓簡單的飯再分手,舒朗怕她繼續嘮叨個沒完就沒答應,這顯得不近人情但舒朗幹這行就一定要變得心硬學會拒絕學會說不要,不然一天到晚就有吃不完的飯聚不完的餐成為一個職業食客老油條式的人物。
雯慧顯得很不高興。
那就讓她不高興好了。
誰能讓所有人都高興?
舒朗和雯慧在一座過街天橋旁分手,一個繼續往東走,一個上了橋。
站在過街天橋頂上往下看,車燈亮成一片,舒朗疑惑極了,她不知道她要往哪兒走到什麼地方去她此刻怎麼會是一個人她結過婚她卻沒有了丈夫現在她要去見的這個男人到底是她什麼人為什麼要去見他他到底能給她什麼如果單單隻是“性”那她舒朗成什麼人了……這些問題像一隻隻帶翅膀的小獸一般向她迎麵撲過來,舒朗覺得自己有些站不穩了,她的手向前伸去想要抓住什麼,可是前麵什麼都沒有,她這才意識到此刻是站在城市的半空中,無依無靠,孤身一人。
在過街天橋轉角處,那種被跟蹤的感覺又來了。那人在過街天橋的另一端,正向這邊張望,他穿著深藍色的外套,臉隱在棒球帽濃重的陰影裏,舒朗認出那人正是剛才在茶室跟蹤她倆喝茶的男子。
舒朗站在橋邊的護欄旁伸手叫到一輛車,出租司機麵無表情,直視前方,並且身穿和那跟蹤者一模一樣的藍外套,頭戴跟那人一模一樣的灰色棒球帽。出租車開出去好遠舒朗還在回過頭去看剛才那座橋,橋下的人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麼冷的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