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個灰綠色的下午
第一節 隔著玻璃交談
資料室過於濃重的陽光塗抹在孫小姐的臉上,使她的臉看上去臉皮薄得好像快要透明了似的,一根根細而彎曲的毛細血管若隱若現地透出來。她的眼睛不大,嘴唇很薄,說話的時候眼皮不斷下垂,好像生怕把什麼不該說的話一不留神說出來。舒朗是通過那份名單上的地址找到她的,也就是說,她是米克十二個女網友之一。
“幹什麼都沒意思。”小孫微微皺著眉頭,說:“現在我已經不玩電腦了,電腦把我的血都快吸幹了。”
舒朗直來直去地問:
“你和他見過麵嗎——我是指你的那個網友‘超級男人’?”
“我們從不見麵,我們隻在網絡裏聊天。”
“都聊些什麼?”
“多了,我們無話不談。”
舒朗想起沉默無語的米克,他那張臉像岩石一樣鐵灰著,腦袋裏仿佛也塞進了同樣質地的東西,灰,硬,沒有生氣。
然而,孫小姐描述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另一個生機勃勃有思想有生氣甚至略帶些頑皮的男人。
“我們聊得很好,”孫小姐側過臉來讓開一些太陽光,微眯著眼睛說,“我知道他是有老婆的男人,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們什麼,我們之間無話不談,甚至談到男女之間的事。”
舒朗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灰,最後變為鐵青。她想起在數不清的夜裏他倆在各自的房間裏工作時的情形,除了電腦輕微的“嗡嗡”聲房子裏沒有一點聲音,他倆一人一台電腦,很少互相幹擾,沉浸在各自的想象空間裏,像兩個互不相識的人。米克隻活在舒朗的文章中,還有大胡子宋,以及那些活生生的人物,他們隻有生存在舒朗的文章之中才會有血有肉,一旦回到現實當中立刻變成麵目模糊不會喘氣的平麵人。
騙局越做越大,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預約幸福——
有毒的婚姻——
這些吸引人的欄目全都要靠舒朗一個人獨立支撐,《玻璃之城》猶如一麵麵旗幟懸掛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窗口,隨時隨地提醒著舒朗必須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必須把事情做圓滿。
生活空洞極了,沒有什麼東西能把它填滿。米克與孫小姐,他們有他們的生活空間,雖然他們並沒有見過麵(這不過是她的一麵之詞),但聽起來倒頗為心心相印。
從孫小姐工作的那座藍玻璃大廈裏出來,舒朗一下子不能適應外麵過於強烈的陽光,感到一陣旋暈。這時包裏的呼機意外地響起,把她嚇了一跳。
舒朗從包裏拿出呼機看了一下,見是莊雨和呼她,他在呼機上留言,讓她下午三點到他們經常約會的那家飯店見麵。他從不要她回電話,他發出的信號就像已經發出的文件,沒有更改的餘地。
有輛色澤暗綠的出租車在舒朗身邊悄無聲息地停下來,舒朗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子開在溢滿陽光的路上,好像駛入一條河,四周是流動著的變幻不定的景物,舒朗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這樣急匆匆地趕去和他見麵,見過了又回到各自的軌道,各管各的,有時想想覺得這個人好像不存在一樣。
飯店旋轉的雕花玻璃門還是老樣子,他們從沒有一起進出過這道門,總是一前一後,裝做不認識的樣子,莊雨和很在乎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但他同時也很在乎和舒朗的這種關係。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麵了,舒朗也很少給他打電話,不見他的時候心裏反倒清靜,躲在家裏寫那些虛構的故事是對現實一種逃避,故事裏的那對男女過著人們理想中的那種生活,“舒朗”與“米克”是那樣和諧,他們經常外出旅行,去一些神秘莫測的地方,那些地方事實上是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可那些幼稚的讀者還在四處打探那些地方,那些地方都有一個美麗的具有魔幻色彩的名字,它們不存在於地球上,隻存在於舒朗的腦袋裏。
穿過幽長的看上去好像沒有盡頭的走廊,舒朗來到那個很久沒有來過的房間門口,門開了,他顯然一直都在等她,聽著她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他把門打開迎她進來。他們沒說話,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相互摟抱著,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然後他們開始脫衣服了,每脫一件就說一句話,一個說已經有好久沒在一起了。另一就說是啊。身體的溫度逐漸升高,火辣辣地貼在一起了。
莊雨和的精神似乎總也集中不起來,他每動一下都要豎起耳朵來緊張地聽聽門外的動靜。
舒朗平躺在那兒,兩眼望著天花板。
是不是有人?他說。
沒有吧——你太緊張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像匹馬似的從她身體上昂起頭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門把手,說,看哪,門把在轉。
舒朗抬起頭來看了一下,門把紋絲不動。
看哪。門把在動——
莊雨和緊張地跳了起來,呼吸急促地站在屋子中央。
看哪,門把在動——
舒朗睜大眼睛盯著這個赤身裸體男人,感覺怪怪的,屋裏子的光線是灰綠的,死一般沉寂,男人身上爬滿扭動不安的小蟲。他像樹一樣站立在那兒,忽然變成了那些小蟲的背景,他的肉體不存在了,那些小蟲越來越多,以鏤空的小點構成一個不確定的圖形,舒朗忽然明白,這個男人對她來說是根本靠不住的。
是的,是有人一直在跟蹤我們。
舒朗一邊穿衣服一邊幽幽地說。
他們懷疑跟蹤者是莊雨和的老婆鄒虹。一個女人女扮男裝出現在各種場合是一件相當刺激的事。傍晚時分,舒朗從那家飯店出來,心裏覺得空洞極了,她在街上亂走,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她仿佛看到鄒虹頭戴男式棒球帽尾隨其後,她快的時候她也快,她慢的時候她也慢,她一轉身拐進一家商店,那是一家專賣乳罩的婦女用品商店,一個個圓潤的、以假亂真的乳房懸掛在空中,舒朗透過乳房的縫隙注視著街上匆匆忙忙走過的每一個人。
一對緊緊相擁著的男女,以一種歪歪斜斜的步態相互纏繞著從商店門前走過;一個挺胸撅腚的女郎底氣十足地走了過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看,倒退著回來,就像一段倒放的錄像帶,一頭紮進這家乳罩商店,東掐掐西捏捏,把許多乳房弄得變了形,然後很快又彈回來複原到原來的形狀。舒朗想起那隻捏住她乳房的男人的手,她似乎仍活在他的掌心之中,在怨恨的同時還是忘不了他。
就在舒朗四處張望之時,被人一把揪住。
這一舉動把舒朗嚇了一跳,以為那個女扮男裝的跟蹤者終於現身,顯出原形。
然而,眼前站著的卻是一個陌生女人。
她穿著極少,露著光光的兩條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