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總是充滿了探險的意味,他們一夥人穿得怪裏怪氣,到火車站去找當地老鄉的“蹦蹦”車拉他們。老鄉的“蹦蹦”車大概是手扶拖拉機改成的,開起來動靜極大。
他們四個坐在黑暗的車鬥裏,把大包放在腳下,五髒六腑被顛得都錯了位,舒朗說她想吐,米克一直緊握著她的手。舒朗看到阿春趴在大胡子的膝蓋上,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色已晚,他們在一邊安營紮寨一邊看天邊奇異的晚霞。大朵大朵的灰色雲朵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快速變幻著形狀,阿春坐在一棵樹下唱著一首無詞的歌,聲音尖厲淒美,穿透層層雲絮抵達雲層的最深處。那些舞動的灰雲和著她歌聲的節奏在空中扭來扭去,像越聚越多懸浮在半空中的人,他們的裙袍被冷風鼓動起來,撲天蓋地,張狂之極。
米克已支起木架準備烤肉,舒朗覺得冷,回到帳篷裏去拿衣服,在帳篷裏她看到米克的一些常用的東西,筆記本,書,手表,還有一隻已經停用很久了的呼機。這些東西使她感到親切,她想,他們會有一個非常甜蜜的夜晚,當她走出帳篷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舒朗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身邊散布著她白天文章中寫到的那些東西——米克的東西:一個灰綠皮的筆記本,兩本書,一隻停止走動的手表和停用許久的呼機。屋子裏光線暗淡,月光從窗簾的縫隙裏透進來些許,但還是無法讓舒朗看清周圍的一切。她依稀聽到有人在哭,那哭聲斷斷續續,像從冰縫裏傳出來的聲音,錐子一樣紮著人心。
舒朗赤裸著從被窩裏鑽出來,外麵很涼,皮膚一下子縮緊起來。舒朗怎麼也找不到一件衣服,燈繩也找不見,臥室裏所有的一切仿佛都發生了錯位,逃離原先所在的地方或者平移或者幹脆不見了。她夢遊似的在自己的屋子裏轉來轉去,找不到出口,她不知道自己這究竟是在夢中還是已經醒來。她尋著哭聲的方向一路找去,看見一扇黑黢黢的門。
門開了,門裏麵同樣也站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
舒朗以為是鏡像,她伸手觸摸那冰涼的鏡麵,卻一把抓住了一隻熱乎乎的乳房。
舒朗看到她白天所寫的故事裏的阿春。
“你怎麼會在這兒?”
女人道:
“我住在這兒。”
“大胡子到哪兒去了?”
“他走了。”
“你們吵架啦?”
“我們總在爭吵。”
“你愛他嗎?”
“我想——是的。”
“他愛你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舒朗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砰”地一聲關上,無聲無息地睡了。
第二天,刺目的陽光照射進來,舒朗眼前一片銀白,像有金屬的異物刺人眼內,眼皮又澀又痛無法睜開。舒朗掙紮著起來,到衛生間刷牙的時候聽到表姐隔著一道門問她:
“昨晚上你夢遊了吧?”
“沒有啊,我昨天睡得好好的。”
她把牙膏擠在牙刷上,開始刷牙,綠泡沫從嘴角露出來一些,舒朗順手用毛巾抹了一下,聽到表姐在說:
“不對吧,我明明看見你直眉瞪眼地到處走。”
“是嘛,那太可怕了。”
舒朗咕嚕咕嚕漱著口,然後“撲”地一聲吐出來,說:
“你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還打扮得這麼漂亮。”
“今天上午我約好了他要來。”
“誰要來啊?”
門鈴響了。
表姐搶先衝過去開門,過了一會兒,大胡子宋出現在舒朗的視線裏,他倆直杵杵地站立在她麵前,看著她往麵包上塗果醬。舒朗的手停在半空中,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說:
“看來,我隻有提前去上班了。”
“舒朗,你吃完飯再走嘛。”
“不啦,謝謝。”
舒朗走在亮晃晃的街上,有種無家可歸的感覺,她把手裏捏的半塊麵包塞進嘴裏,神情恍惚地往前走著,街上橫七豎八布滿樹影,舒朗踩著這些樹影走出去的時候就等於把這一天交出去了,寫虛構的故事,做無聊的采訪,打電話,回呼機,忙來忙去一天排得滿滿的,米克隻活在她的文章裏,現實中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車來了,她奮力地擠上去,把家和樹影留在了後頭。
第三節 那個位子觸目地空著
莊雨和要到上海去出差,他呼了舒朗要她到首都機場去送他。他們在約好的地點見麵的時候陽光正照射在他們頭頂上,是一天中最好的一刻,陽光像蜜一樣抹到任何一樣能夠抹得到的地方。舒朗上午臨出門的時候洗了一個澡,身上軟綿綿、熱烘烘的,被陽光一照人仿佛要化掉一般舒暢。
在去機場的路上莊雨和突然提出分手,舒朗像被冰水從頭到腳澆了一遍,來了個透心涼。
“別問為什麼”,他語氣生硬地說,“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是不是你那位發現了什麼?”舒朗說,“如果——”
“沒什麼如果”,他粗暴地打斷她說,“沒有如果。”說完他交給她一隻牛皮紙袋,舒朗不知道紙袋裏到底裝了些什麼,拿在手裏沉甸甸的。
離飛機起飛還有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他們在候機大廳側麵的一個小咖啡座坐了一會兒,兩人都悶著。望著舒朗鐵青的臉,莊雨和吞吞吐吐地問:
“你丈夫——他回來了嗎?”
“他回不回來與你無關。”
“不管怎麼說——你應該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沒覺得現在沒有什麼不正常的,我都習慣了。”
“鄒虹一直派人監視我們,那人可能你也認識,他叫關鍵。那個袋子裏是他們偷拍的一係列照片,所以我們不能再……”
舒朗腦子裏浮現出那個頭戴棒球帽的男子形象,他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倏地一晃,然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看來他的工作很有成績,居然拍了這麼多照片。莊雨和走後,舒朗一個人坐那兒一張一張翻看那些照片,對麵的位子已經空了,並且,不再會有人來坐那個座。周圍的人都以為她在等什麼人,所以躲她遠遠的或從她身邊繞過去,那個空位子觸目地空著,舒朗麵對的隻是一本紀念冊。回想起來他走的時候一聲不吭甚至連聲再見也沒說。
不說就不說了吧,舒朗沒有聽到飛機起飛的聲音,她坐在回城的大巴車上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