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鬼臉麵具
第一節 愛情幻覺
這幾天舒朗幾乎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彈簧床發出有節律的吱吱的聲響,舒朗看見自己的衣服堆在一邊,衣服旁邊有一個鬼臉麵具,還有一株葉子長著古怪鋸齒的植物。周兵的性能力強得驚人,做愛時間通常以小時計,舒朗從沒遇到過像他這樣強大的對手,同他較量過幾個回合之後,就有些離不開他了。
周兵的家布置得別具特色,從他的審美趣味上你很難判定出他的職業。有一天他倆親熱過後開一盞小燈躺在床上聊天,周兵用胳膊摟著舒朗一邊抽煙一邊讓舒朗猜猜他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猜你可能是一個藝術家。”
舒朗微閉著眼睛毫不猶豫地說。
“你太抬舉我了。”
周兵吞吐著煙圈似笑非笑地說。
“那——無業遊民?”
周兵一口煙嗆在嗓子裏,吭吭地咳了一陣,笑道:
“我說你這人怎麼忽東忽西的啊。”
他說話的時候一隻手不斷地撫弄著舒朗的頭發,舒朗感覺自己對他充滿依戀,但她不知道他們這種關係能夠維持多久,一想到這兒,她心裏倒又感激起阿鳥和他策劃的那套紀實風格的書來。
在書中他扮演米克。
在床上,他是她真正的丈夫。
莊雨和已尋找種種理由從她的生活中抽身離去,他說他老婆派人跟蹤他倆,而舒朗後來又聽到另一種版本的傳聞,說她老婆在外頭有人,他的事她老婆跟本不管。不管怎麼說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跟周兵比起來,莊雨和實在算不上一個好情人。白天阿鳥來電話,說照片明天出來讓他們一大早過來看,周兵吸完最後幾口煙,把煙頭在煙灰缸裏按滅,說:“趕緊睡吧,要不明天一大早阿鳥要來堵被窩了。”
第二天一早,阿鳥果然等不及他們來公司,一大早跑來按門鈴。他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簡單整理了一下床鋪,舒朗跑去開門。阿鳥嗅著屋裏的氣味兒走進來,他還沒開口,舒朗知道他又要說什麼了。
“我在那兒累死累活,你們可倒好,電話也不接,這兩天你們躲到哪兒去了?”
周兵把一隻手摟在舒朗肩上說:
“按照你的創意,我在極力扮好我的角色。”
照片撲天蓋地地鋪了一床,周兵家一大半被那張大床占去了,所以他們三人隻好在床上挑選照片。有了照片,原本虛構的人物就落到了實處,成為有鼻子有眼一個個活蹦亂跳的人。舒朗用輕鬆的語調寫成的一篇篇遊記就要變成一個真故事,一個大騙局,一本包裝得頗為成功的暢銷書。舒朗看著照片上的人物,忽然覺得他們看上去有點陌生,她想,這些人物到底是不是她所寫的那一群人呢?是先有他們還是先有照片上那些人呢?米克看到這本書又會怎麼想?有人假扮他的名字在書中一次次亮相,那麼現實中的真米克會不會生氣……舒朗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她想得頭都大了。
這天晚上,舒朗盤腿坐在床上,托盤裏放了一杯咖啡,她手裏用一支圓珠筆在紙上劃來劃去地改稿子。周兵坐的位置恰好是在那個裝飾品鬼臉的後頭,一抹陰影從他的鼻梁上橫踏過去,使他那張原本英俊的臉多了幾分詭秘,讓人猜測不透他的本來麵目。他連職業都不肯告訴舒朗,他的話聽起來似乎頗有道理,又似乎沒一句是真的。
“周兵,我發現我越來越看不清你了。”
“是不是對那些照片不滿意?”
“不是,我隻是無法想象這件事將來會發展成什麼樣。”
周兵把臉從陰影裏移開一點,說:
“不管怎麼說,我會對你好的。”
舒朗裸露著上身隻穿一個乳罩坐在床沿上,近來她常奠名其妙地愣神兒。她坐著,他站著,他在她背後,遠看像一對搭配合理的雕像,他們隻要在一起,相互之間那股勁兒馬上就上來,簡單的說就是性的吸引,他們呆在一起隻想做愛,不間斷地愛。
周兵家的氣氛似乎也特別適合做愛。那棵巨大的種在一隻直口白瓷盆裏的闊葉植物像一隻巨大的手遮擋在床墊上方,舒朗躺在下麵總是能聞到一股很特別的味兒,是植物的芬芳和清潔的被套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周兵有時出門辦事,說很快就回來,舒朗就一個人躺在床上等他。日子過得迷迷糊糊,有時看著看著書就睡著了,夢境中仍回到原來那個家,和原來那個人生活在一起,無休止的冷戰,仿佛對方不存在似的,看見了也當沒看見。
有一段時間舒朗因寫《有毒的婚姻》那個欄目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隻能睡二三個小時,米克在這段日子的作息時間完全和她錯開了,她上床睡覺時他總是不在床上——
已經起床或者這一晚根本沒睡,舒朗因一心一意撲在新開的欄目上,其它的事根本沒放在她眼裏。現在回想起來他們之間的裂痕大概是從那段時間開始的。
在夢裏舒朗聽見有人跟她說話,她“忽”地從床上坐起來,尋那聲音的來源。
“我去找過你,你不在家。”
聲音好像從背後傳來,待舒朗回過頭去那聲音倒又跑到前麵去了。
“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
老是他一個人的聲音聽不到另外一個人開口說話。他在和誰說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但卻嗡嗡的回聲很大。
“我想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
“我去找過你,你不在家。”
屋裏好像有一台反複播放相同幾句話的留聲機,反反複複,一遍又一遍,令人毛骨悚然。
“你在哪兒?你出來我們談。”
舒朗四處尋找米克的蹤跡,窗簾被風吹得鼓了起來,窗簾背後好像藏著一個人。舒朗覺得害怕,就去掀那窗簾,然而咳嗽聲又從背後傳來,是一進門那個方向。與此同時剛才被吹鼓起來的窗簾又“噗”地一聲癟下去。舒朗驚恐地站在屋子中央,四周充斥著雜亂無章的人聲,有男人低沉緩慢的聲音,有女人尖銳急促的聲音,有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也有說著說著哭起來的男人或者女人。婚姻使他們備受傷害,他們把所有冤屈都要哭出來,讓舒朗記下來、錄下來、寫下來。舒朗記得她並沒有把《有毒的婚姻》的錄音帶帶過來,這些聲音怎麼會跟過來?
“你做噩夢了嗎?”
“你哭了——”
舒朗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到有人跟她說話的聲音,睜開眼睛一看是周兵,就衝他很含混地笑了一下,閉上眼睛又睡。周兵把窗簾“嘩”地一下拉開,讓刺眼的日光照射進來。他看見舒朗身上的皮膚在日光下顯得猶為潔白,像白瓷一樣反射著太陽的光線。他的手指落到她肩上,延著她身體的曲線一點點往下走,好像行走在一段蜿蜒曲折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