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有一個人拉長了聲音在那兒聽電話。
舒朗感到有點兒做作,那人平時似乎不是那樣的呀。
“喂,嗯?哦,是我……噢,他呀,他現在不在。剛才?不知道……大概……可能……”
那人說話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似乎有什麼話不便於當著大家的麵說出來。
辦公室裏靜極了,連一個老編輯咕咚咕咚喝茶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有人在那兒慢吞吞地翻報紙,一張,一張,嘩啦嘩啦響著,聲音也是被誇張放大了的,聽起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電話鈴在這種近乎真空的靜寂中突兀地響起來。舒朗看到所有的人都像被電烙鐵烙了一下似的,胳膊或者腿猛地抽搐一下。舒朗手抖得厲害,她有點不能控製自己,她邁著一種慌亂而奇怪的步態走在辦公桌到電話機之間那短短幾米的路上,走得異常艱難。
“喂——”
舒朗聽到自己的聲音虛飄飄的,好像浮在半空中一隻柔軟的、會變形的白色汽泡。
喂、喂、喂、喂……屋子裏到處都是回音,像在山穀裏大聲喊叫時所發出來的,層層疊疊,一浪高過一浪。
“請、問、找、誰?”
舒朗聽到自己吃力得好像在爬山,一字一頓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幾個字,電話那端卻又沒緣由地斷掉了。舒朗手拿著電話愣愣地站在那裏,她看到眾人的目光齊唰唰地落到她身上,那些目光是有重量的,像水槍打到她身上一樣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舒朗有些支撐不住,她微張著嘴,讓這種重量得以釋放。
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身體在一塊塊癟下去,胳膊細得隻剩下一根條狀的骨頭。她從來也沒發現自己有這麼瘦,瘦而疲倦。她慶幸眼前沒有一塊鏡子,那水銀製成的玻璃卻在眼前赫然出現,她驚訝地張大眼盯著鏡中的自己,這個滿臉倦容的女人到底是誰?
舒朗在下班的路上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像往常一樣在地鐵站等車,她差不多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等待那趟固定的車。對麵的車緩緩而來,有一些人上去,有一些人下來。那個方向不是她要等的車,她站在車站的另一端,顯得有些孤單。這時,一名青年男子手持一張報紙邊走邊看從東向西慢悠悠地走過來,他看報紙的樣子看起來有點怪,微偏著頭,好像很入神的樣子。他走路那樣子讓人不由得替他揪著心,擔心他會一不留神跌下站台去。
舒朗站在他背後,盯著他的後背,盯著盯著她看到他手中的那張報紙,報紙的頭版有一張巨大的女人臉——她看著看著才看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報紙的中間有這樣一行醒目的黑體大字:
撕開一個偽裝女人的麵具
列車呼嘯而過,帶走了那個男人、那張報紙和那行觸目的黑字,卻把那張由許多灰色顆粒組成的人臉留在了站台上,揮之不去。
在舒朗的暢銷書——那本神秘遊記賣得正火的時候,有人跳出來揭露事實真相,說舒朗實際上是一個獨身女人,根本沒有什麼丈夫,書中的那個丈夫米克是她虛構的,還有那些美麗的小島在地圖上根本無法找到。文章用了很惡毒的詞語攻擊舒朗,說她是戴著麵具偽裝成美女的騙子。
那些刺耳的聲音化成文字滿滿當當塞了舒朗一信箱。
有很長一段日子,舒朗不敢去碰那把開信箱的鑰匙。
那把鑰匙小小的,就掛在門旁的一隻貓頭鷹的眼睛上,那隻眼睛轉動的時候小鑰匙會發出哢啦哢啦的響聲。天色漸漸黑下去了,舒朗坐在自己小書房的一隻矮沙發上,膝頭攤著一本書。其實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身體深陷在沙發裏,一直陷到了底。聽著那把小鑰匙所發出來的清脆的聲響,她感到全身冰冷,從頭發絲一直冷到了腳指尖。
她看到另一個舒朗的影子從沙發上脫離她緩步而去,是的,她清楚地看到她到門廳去拿那把小鑰匙,然後拉開門用鑰匙插進鎖孔。小鑰匙在鎖孔裏轉動的聲音牽動著她的神經,她聽到鎖簧“噠”地一聲彈跳,信箱的門開了,裏麵的印刷品像沙子一樣流出來,流了一地,把她的腳麵都埋沒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她想事情怎麼發展到這一步?她該怎麼辦?她愣了好久,最後決定打個電話給阿鳥,問問他該怎麼辦。可是,阿鳥不見了,周兵也不見了,他倆都跟約好了似的同時在舒朗的視野裏消失得幹幹淨淨,不留一點痕跡。
第二節 千奇百怪的人眼隨後也出現了
舒朗給雜誌社帶來了大麻煩。
編輯部的電話像瘋了似的響個不停,全都是找舒朗的,有的質問她到底怎麼回事,她是不是真是一個獨身女人;有的則替她打抱不平,說那個寫文章造謠中傷她的人實在是太可惡了。兩天下來,舒朗精疲力盡,頭發亂蓬蓬的,小臉變得蠟黃,下巴尖得能當錐子用了。
這一天下午,同事們都各忙各的事去了(也可能是因為怕吵而躲到別的地方去了),編輯部裏隻剩下舒朗一個人。舒朗聽不到別的聲音,隻有一台開著的電腦發出輕微的“嗡嗡”的機器運轉聲。舒朗坐在辦公桌前,嘴裏咬著一根鉛筆。她無法抑製住自己的緊張情緒,她想,那電話就要響了,她屏住呼吸側耳細聽,周圍沒有一點聲音,空氣粘稠地流動著,粘稠到無法呼吸的程度。
電話鈴驟然響起,炸破了粘稠的空氣,像一刀一刀刺破絲綢的劍。
舒朗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好像此事與她無關。
那電話一遍一遍響了好久,打電話的人像個長跑運動員,耐力極強。舒朗挨不過他,隻好從座位上站起來,慢吞吞地朝那邊走。
她伸手去拿電話,一隻手被人按住。
“別接了,你到我屋裏來一下。”
舒朗聽到後麵有人在說話。
主編的辦公室裏有了一些變化,桌子和書櫃的位置調換了一下,在牆角的地方還擺放了一盆蔫巴巴的指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