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朗,你坐。”
舒朗坐下。
主編自己點上一根煙,抬眼問舒朗要不要抽煙。
誰都知道舒朗已經戒煙了,主編也知道。
“不,謝謝,我戒了。”
“抽一根吧。”
舒朗見他堅持,隻好接過那支煙來點上。
屋子裏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對坐著吸煙,那景象看起來似乎有點怪。主編沉默不語,使時間變得冗長難忍,隔著兩道厚厚的木門舒朗仍能聽到那邊刺耳的電話鈴聲在響著,那鈴聲長了翅膀似的追著她,讓她無處可逃。
他們中間的沉默不知持續了多久,他們抽完一支煙隨後又各自點上一支繼續,仿佛這豫個人湊在一起不為別的就專為抽煙似的。
煙霧在屋子的上方繚繞,有越聚越濃的趨勢,它們幻化成烏紫色的雲朵,奇形怪狀似的貼在主編室的牆上,它們蠕動的樣子像嘴像乳房像男性生殖器,千奇百怪的人眼隨後也出現了,它們或睜或閉,沒有瞳孔,隻是一隻隻大。
而無神的眼睛。漸漸地,主編的臉已經隱退到煙霧的後麵,很多張憤怒的嘴跳到台前來,衝著舒朗嗚哇嗚哇地窮嚷嚷。
最後,主編像個害羞的大姑娘似的對舒朗很委婉地說出了想辭退她的意思。
舒朗說:
“你不用說了,我懂了。”
“舒朗,我們也是沒辦法,希望你能理解……”
舒朗沒有摔門而去,而是從容地按滅手中那根抽了一半的煙,然後撣撣身上的灰,轉身離去。
很多天之後舒朗想到回去拿回自己的東西的時候,見她的辦公桌早已被人占了,新來了一個女孩子,頭發染得黃黃的,邊打電話邊咬指甲,見到她,很不禮貌地橫她一眼,衝她呶呶嘴說,喏,你的東西在那兒。然後繼續用脖子夾著電話跟對方神聊,對方一定是個男的,要不怎麼惹得她心花怒放的,又是扭腰又是跺腳。舒朗到牆角彎腰拾起屬於自己的那一捆書,忽然覺得無力再直起腰來。她想她在這裏幹了六年,白白浪費了六年大好時光,看得見摸得著的,也就這麼點東西。
第三節 想到關鍵的一個人
舒朗突然很想保住這份工作,在她還沒有真正離開之前她想一切可能還來得及。那段時間她天天悶在屋子裏抽煙,人瘦得更加厲害了,她把家中所有鏡子都蒙上了一層白紙,她不想看見那個精神萎頓、骨瘦如柴的女人。
表姐怡昕跟著大胡子宋到西部的一個名字很難讓人記住的大沙漠去探險,一去就再無音訊。舒朗也不指望他們什麼,他們有他們的世界,對那對男女來說,舒朗隻不過是個局外人。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精神世界並不融合,哪怕在一個飯桌上吃飯,舒朗也感覺到被排除在他們兩個之外,她每天上班走下班來,中間有許多空暇時間,他們兩個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她一無所知。
在家呆的那幾天舒朗覺得自己簡直有點神經質,她從門旁那麵穿衣鏡前走過的時候心頭總要一緊,難過極了。
她找來一些她從前練習畫畫用的白紙,用剪刀鉸成跟鏡子一樣大小,用膠水抹在白紙邊緣,然後粘在鏡子上。她再也不想看見鏡子裏的自己了,那種可怕的臉色像個女鬼,每次照鏡子都會把自己嚇一跳。家裏到處蒙上了白花花的白紙,有風吹過會發出一點輕微的響聲,除此之外舒朗就像是坐在真空裏,不吃,不喝,不喘氣。
她呼了莊雨和。
已經很久沒跟他聯係了,不知他現在還在不在這座城市。
她沒想到有一天莊雨和會成為如此關鍵的人物,幾乎可以決定她的命運。現在,他是她的最後一點希望了,隻要莊雨和的一句話,主編就會立刻收回辭退她的一紙公文。她從來也沒求過他,她想,他也許不會拒絕她,至少不會拒絕得那麼難看。
舒朗下決心要去找他。
他沒回電話。她等了一晚上,一直都沒回,千呼萬喚,電話都打爛了,卻沒個回音。
她給潘雪晴打了個電話。那邊的動靜很怪,潘雪晴顯得支支吾吾,顯然有男人跟她在一起。
“你已經睡了吧?”舒朗問她。
“噢,還沒有。”
“有件事我想跟你說說。”
“好啊,你說吧。”
“沒什麼不方便吧?”
“沒什麼不方便。我能有什麼不方便啊,就我一個人。”
可舒朗聽得出來,她分明在撒謊。她不僅已經睡了,而且正和一個男的在床上,他們也許正在興頭上的時候被舒朗打斷了,所以顯得很不高興。舒朗想,莊雨和沒準也在幹這事呢,沒人能分出身來聽她說說話,那股氣積鬱在她身體內部,東突西出的簡直快要把她的表皮給脹破了。
第二天舒朗起了個大早。雖然事情要等中午才能辦,可是舒朗還是早早地從床上爬起來,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一想到那些程序繁雜的準備工作舒朗就感到既甜蜜又頭疼,她把今天這個日子看得很重,今天的事要是成功了,她就什麼都有了;今天的事要是失敗了,她就什麼都沒有,而且再也不會有了。她很看重那份工作,她從來也沒意識到自己那麼在乎她在《玻璃之城》的那個位置,她必須保住那個位置,不惜一切代價。這就是舒朗咬了一夜的牙所做出的決定。
她給自己簡單做了一點早餐,匆匆忙忙吃了,然後開始淋浴。
水被調到最燙的位置,衛生間裏霧氣彌漫,舒朗低下頭來看見自己染得紅紅的腳指甲晶亮地浮在白瓷磚地表麵,身體其它部位統統隱去了。那十個紅指甲是舒朗為去見某人昨天夜裏現染的。沾滿腥紅汁液的小刷子在指甲表麵劃過的時候那種感覺真不錯,癢絲絲的,像是有人在用愛撫的手玩味著她的腳趾。她一邊染指甲一邊覺得自己無恥,我這是要去幹什麼呢?她再一次想到“妓女”這個詞,這個詞會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一下子冒出來,冒得有些莫名其妙。
淋浴的水燙極了,有些無法忍受。皮膚被熱水燙得紅了起來,熱辣辣的感覺很刺激。舒朗洗完澡,通體透紅地站在屋子中間,她看到桌上的小鍾隻移動了一小格,接下來該做什麼,她心裏茫茫然一點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