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紀實”的騙局還在這座城市裏蔓延,舒朗走哪兒都感到有人在對她指指點點,她到超市去買東西,在迷宮一般的貨架前轉來轉去,看著那些包裝得花花綠綠的小東西,正在出神之際,忽然覺得貨架盡頭有個白色身影一閃,待到定睛看時,那身影已經不見了。

她追蹤那條身影從一排貨架走到另一排貨架,在她追蹤的同時她感覺那個白色影子正在另外兩排貨架之間快速穿行,當她到達那排貨架的盡頭就要拐彎的時候,那個幽靈似的影子恰好也正欲拐進另一通道,白色衣角“倏”地一閃,讓她望塵莫及。

舒朗心不在焉地挑了幾種盒裝的果汁,出來的時候她看見幾個穿白衣的導購小姐站在貨架邊直眉瞪眼地看她,她結完賬出來,總感覺手裏的東西好像偷的一樣,那些目光疙疙瘩瘩粘在她身上,熱辣辣的,走出好遠仍無法擺脫。她走在燈火迷離的街上,一罐接一罐地喝著盒裝飲料。等把手上的幾種果汁喝得一幹二淨,這才感到肚子發脹,想上廁所。她拐進路旁一條狹窄彎曲的胡同,看到路燈下坐著一群人正圍在一起打牌。

燈是一盞孤燈,高高地挑在一截枯木做的電線杆子上,燈泡孤零零地懸在上麵,發出病態的青光。一圈男人中間,有一張被燈影照得變了形的女人的臉,她出奇的瘦,穿一件前心貼後背的青花綢小背心,光光地露著兩條竹枝樣的胳膊。舒朗可以肯定她與此人素不相識,但不知為什麼她認定自己與不遠處那個麵色青灰的女人有著某種神秘聯係,那個說著笑著玩著鬧著的女人其實內心是怎樣地寂寞,隻有舒朗知道。

舒朗沒想到自己走了大半夜的路居然是去找修楠。

修楠家住在一片小區的一幢普通樓裏,舒朗隻去過一次,如果坐在家裏舒朗完全無法想象她一個人怎樣尋著複雜的路徑找到這裏。

月亮升起來,銀白的光線把人照得不那麼真切,仿佛走在夢裏。舒朗就像一個毫無知覺的夢遊者,機械地穿行在黑黢黢的樓宇之間。但是她發覺自己異常敏捷,四周雖然黑,她卻是夜光眼一般,行動競比白天更為迅速、準確。舒朗推開一扇門,看到一個蒼白的男人正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

“你怎麼來啦?”那個男人問。

“來找人。”

“他不常到我這兒來。”

舒朗盯著他的眼睛,看出他在撒謊。

修楠不肯告訴她事情的真相,他越不肯說,舒朗越認為他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兩人僵持了一會兒,修楠故作疲憊地打了個哈欠,用手背敲了兩下大張著的嘴說:“舒朗,你看我困得不行了,我要睡了。”

舒朗好像沒聽見似的,她僵硬地站在門邊沒動,她說:“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走。”

“你不走就別走了吧。”

他就大模大樣地在她眼皮底下睡了。

第二節 演唱會上的尖叫

尖叫聲此起彼伏,把舒朗夾在當中,周兵剛才還在身邊,高興得搖頭擺尾用手指插進口中吹著“流氓哨”,這會兒卻不知跑到那兒歡呼去了。舒朗精神萎頓地坐在原地沒動,體育場有幾萬人,可像舒朗這樣沒精打采的大概隻有一個。舒朗被周兵連拉帶拽帶到演唱會現場,周兵本來也是好心,說她一個人整天悶著早晚悶出病來,應該多出來散散心才對。

於是他就千方百計帶舒朗出來散心。周兵是個很會玩的人,他想出來的花樣令舒朗頭暈腦脹。他讓舒朗到遊樂場的大轉盤上去“洗腦子”,試圖讓她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那種高速旋轉不斷翻滾的轉盤使舒朗在空中暫時失去了記憶,她的思維隨身體一起騰雲駕霧,在空中翻了幾個圈。她沒有像別的人那樣揪住衣襟痛苦地尖叫,也沒有閉眼睛,她大睜著眼睛,眼神發直。她眼前出現的景物模糊一片,綠色的樹變成了紅色,紅色的屋頂變成了和天空一樣透明的顏色,天地倒懸,空氣被大片的色塊磨破,天空出現了七零八落的破洞,絳紅的洞、烏紫的洞、青灰的洞、棕綠的洞,那些洞還在不停地旋轉,變幻,收縮或者放大,舒朗看著眼前奇異的景象,記憶出現了短暫喪失,過去那些記憶片斷由於離心力的作用向著圓心外飛逝而去,很快和那些破損的雲連成一體,化為烏有。

舒朗從五顏六色的大轉盤上下來,麵色慘白,連嘴唇的顏色都是白的。

“怎麼樣?沒事吧你?”周兵攙扶著她的胳膊問道。

舒朗沒有回答。

她說不出話來,喉嚨口好像堵著一團帶血的腥味濃重的棉花,呼吸受到阻礙,胃裏一抽一抽的像是被一種強大的外力所牽引,隻想一口氣把裏麵的東西統統吐出來,但通道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很難吐出來。

周兵扶著她往前走了兩步,發現有些不對勁了,她的身體像木頭似的沒有一點彈性,臉上不哭不笑沒有一點表情,眼神發直,嘴唇微微有些哆嗦。他用力搖晃她試圖把她晃醒,這時她才“哇”地一聲哭出來並且伴有劇烈嘔吐。

“要不要送你上醫院?”

周兵嚇壞了。他的臉也白了,嘴唇也哆嗦起來。

“還是上醫院吧……”

他哆裏哆嗦地說。

那天周兵如何帶她出的遊樂場的大門,又如何打車把她送到醫院,舒朗一概記不得了。醒來時胳膊上插著輸液的針管,身上蓋著帶紅十字的白被子,舒朗當時有一種幻覺,認為自己的手腳都被捆在了那張病床,她試著動動自己的腳趾,果真動不了了。

她就那樣僵僵地呆著,想不明白為什麼被捆在這張床上。她看到玻璃瓶裏的液體一滴一滴湧入她的血管,漸漸地,血管變得粗起來,膨脹,膨脹,膨脹,血管被滴液脹得滿滿的,啊啊,血管變得像自來水管那麼粗,並且還在增長,液體滴得猛烈而澎湃,如河流裏的水那般歡暢。

尖叫聲響起來。

驚天動地。

女護士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

其實什麼也沒發生。

舒朗靜靜地躺在那兒,似睡非睡。

護士嘮嘮叨叨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舒朗閉著眼睛裝睡。她終於發現自己並沒有被捆住,除了那條胳膊她可以自由地動。

男女對唱聲在耳邊響起,一人追一句唱得正帶勁。觀眾的尖叫聲刮大風似的一陣響似一陣,舒朗忽然想起自己也用不著這麼閑著,於是她就瘋了似的一高一低、一高一低用驢一樣的嗓音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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