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她叫的時候別人都已經不叫了。
燈滅了。台上正在靜場。舒朗閉著眼睛尖叫的聲音傳得很遠。人們的手電筒紛紛射向她的臉,她成了舞台上被追光照著的小醜。
燈光中心的女人雙手捂著臉,叫得十分投入。直到周兵走過來拍拍她的臉,她卻渾然不覺。
舒朗尖叫的聲音一直在體育場的上空回響,演員出來了,那是一個又蹦又跳的年輕歌手,他的出場帶出一長串山洪爆發似的歡呼,這時候,舒朗的叫聲混合在別人的尖叫之中,似乎已經停止,沒有人聽得到她的聲音。但是這種可怕的暫停其實正孕育著更大的風暴,果然,在別人都停止喊叫那一刹那,一個淒厲無比的女聲從體育館的某二角落飛出來,像一把把伶俐晶亮的小飛刀,把沉寂的夜幕一刀一刀割出破口,露出驚訝的牙來。
第三節 怪女人
洗手間在圓弧型的休息廳的一側。舒朗穿過層層人叢走了許多級台階下去又上來,這才走出那道通往體育場休息廳的門。
隔著一道門聽那裏麵的喧嘩,就有些聽不真切。歌聲變得細而悠遠,像把音響調整到極小極小的狀態,既能聽得見卻又聽不太清,好像那裏在進行一場隔世的音樂會,尖叫、歡呼都是上一輩子的事,而舒朗剛剛從一輩子走出來,又走進了別人的一輩子。
怪女人就站在鏡子的背麵,白色圓形洗手池“嘀噠嘀噠”滴著水,水聲如鍾表走動,把時間劃成一格一格的。
女人一直背對著舒朗,頭發直垂腰際,臉嵌在鏡子裏,從鏡子裏看出,她,也在盯著自己。
我認識你——
舒朗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個盲人。
那人不語。
略略欠下一點身子,假裝洗手。
水聲歡快地響起,那歡快的水聲使舒朗頓時有了尿意,但她克製著自己的器官,她等待著那女人洗完手轉過身來。
女人終於洗完了手,她轉過身來,衝著舒朗高深莫測地一笑,說道:“你好!”
“真的是你啊,潘雪晴,好久不見,我都認不出你了!”
舒朗熱烈地跨上一步去拉潘雪晴的手。潘雪晴表現得像個陌生人似的,表情冰冷,手也是冰冷冰冷的。
潘雪晴把她那僵硬得如同石膏一般的冰手從舒朗手中迅速抽回,“好久不見了。”她怪腔怪調好像從喉嚨深處發的聲音。
舒朗說:
“想不到你的頭發一下子就長這麼長了。”
“是假的。”
“什麼……你說什麼?”
‘你沒有聽錯——頭發是假的。”
她一下子就把頭上那頭美麗的假發像帽子一樣摘下來,露出裏麵嫩嫩的紅肉。她的頭皮像一隻剛剛剝去毛皮的兔子,在洗手間清冷的光線下反射著可怕的光亮。她衝舒朗笑了一下,因為沒了頭發笑容變得陰森可怖,嘴邊出現了括弧形的皺紋,那兩道紋被從上方打下來的光線勾勒很深,她立刻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舒朗奪路而逃,背後傳來那光頭女子的冷笑,一聲比一聲高,最後化做一聲冷傲無比的尖叫。
舒朗躲在洗手間的玻璃門後邊偷窺事態發展。
那玻璃門是由帶花紋的玻璃製成的,透過玻璃門看出去人和物變形得厲害,女人的身子在一邊,花紋繁複的裙子則扭在另一邊。男人也是身首分離的樣子,有個男的站在那兒跟人說話,領帶上麵的腦袋沒了去向,無頭人似的。
那個長發女子終於走出來了,原來跟那無頭男子是一夥的,他們站在那兒說話,影子忽兒重疊在一塊兒,忽兒又分開了。
舒朗把自己的臉一點點地從那扇玻璃門後邊挪出來。
她看見站在那兒說話的一男一女竟然是米克和潘雪晴!
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舒朗當時覺得自己的腦子“轟”地一響,隨後就變成了眾多人歡呼、喊叫、瘋狂地吹口哨的聲響。體育場裏如同開了鍋一般,所有的人都隨著節奏一起搖擺,那一男一女很快融入搖擺的人群,眨眼之間不見蹤跡。
第四節 同事與丈夫之間
潘雪晴與米克之間的關係在那個熱鬧的夜晚徹底曝光。舒朗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在那個晚上她首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和她同來的周兵。周兵用那樣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她,把她看得直發毛。
“我就知道你心裏一直有他。”
他眼睛盯著遠處的舞台,舞台在整個體育場的低窪處,盯著看台的時候視線需要朝下。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我算不了什麼,米克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始終沒人能代替。”
“你過於抬舉他了吧?”
“那你為什麼總要提到他?”
“我剛才真的看見他了——在洗手間門口,他跟我過去的一個女同事在一起。”
“就算是他那又怎麼樣?你反正要跟他分手,他跟誰在一起有什麼關係呢?”
舒朗說:“我懶得跟你吵,我要去找他們。”
舒朗站在體育館門口等他們出來。離散場還有一段時間,大門口顯得有些冷清,有幾個孩子趴在大玻璃門上往裏張望,他們的鼻子一律被壓得扁扁的,像動畫片裏那些表情誇張的小人兒。這一刻靜得出奇,門外的小孩變成了玻璃盒子裏凝凍住的標本,一動不動,連睫毛都不眨一下。
就在舒朗從門裏跨到門外那一瞬間,人潮湧了出來,如開閘放水,浩浩蕩蕩,奔湧而來。
那群小孩如林中的鳥兒四處逃散。
玻璃上蓋章似的留下一枚枚圓溜溜的印子。
舒朗緊守在門口,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對關係親密的男女。每一對從她身邊走過的人差不多都要沒頭沒腦地盯她一眼,好像她是一個不合時宜的怪人。聲浪密密麻麻重重疊疊雨一般向她襲來,把她打得腳步踉蹌嘴臉歪斜口中喃喃自語沒人能懂她到底是在說什麼又究竟是在做什麼等什麼找什麼看什麼。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體育場前麵的廣場空空蕩蕩,有個拾破爛的小孩手裏拎著一隻白化纖編織袋趿拉著鞋“滋啦——滋啦——”走過來。他在追逐一張飄在半空中的紙。那張紙好像通了靈性似的,有意在跟追它的孩子捉迷藏,它飛得極低,幾乎貼著地麵,可當孩子跑近它的時候,它又“騰”地一下從地上躍起,在空中搖擺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