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越來越濃,他們的身體已挨得很近,可她還是無法看清他的臉。他把手伸過來,撫摸她濕漉漉的頭發。
“我怎麼怎麼看不清看不清你的臉臉臉……”
回聲越來越重。他們留下一堆衣服到臥室去做愛。完事之後舒朗才想起衛生間的水龍頭好像沒關,房子裏到處回蕩著水聲。推開濕漉漉的玻璃門,舒朗再次看到那堆衣服,這才想起這是一件米克從沒穿過的新衣服。
第二天醒來舒朗再想問那件衣服的來曆,那件衣服已經不見了。
“什麼藍風衣?”米克說,“沒有啊。你大概看錯了吧。”
第二節 噩夢
舒朗的神經敏感得就像一根風中的頭發絲,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她就會被驚得一頭冷汗。她與外界完全脫離了聯係,閉門不出。即使偶爾拙門她也很害怕遇到認識她的人。她盡量選擇夜晚去買東西,這樣可以避免與人接觸,她不想說話不想回答問題不想和無聊的人閑聊或者打招呼說你好再見。她心裏煩透了,想起那些人他就心煩,樓裏有一些無聊女人專門愛打聽別人的隱私,她們在舒朗背後指指點點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一個人在家,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透明睡衣也薄得快要破了。舒朗不再往外打電話,外麵的電話也打不進來,她把電話線給拔了,電話底座上那個透明的塑料小插頭隻要輕輕一掐就掉了。
現在,她完全自由了,沒有人再來打擾她,她要好好睡一覺。
舒朗安安靜靜洗了一個澡。這些日子以來雖然一直是她一個人住,但她總是覺得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的人在她心裏進進出出,他們就像幻影一樣在她眼前滯留,有的時間長些,有的時間短些。有一些麵孔她甚至都想不起是誰了,可他坐在她對麵,跟她說這說那,還特別強調叫她用筆把他說話的內容記下來。還有一些女人見了她就哭,用手捂著臉哭得嗚嗚的。
現在終於安靜下來。
她把身上那件透明睡衣像蛇蛻皮那樣一點點地脫在腳邊,看到那皺皺的一堆,她想到那個一直在騙她的男人——他們的婚姻一直是一場雙重騙局——她在外麵也另外有人,可是,她是受不了他的冷漠、他的不把她當人、視而不見、沒有欲望、不跟她上床、不理她、不碰她、不要她……她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那樣做的,這能怪她嗎?她赤裸地站在鏡邊,想到他堅硬硌人的脊背,像鐵條一樣嵌入她的胸乳。
最硬的碰到最軟的,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痛。
他一動不動,似乎是睡了。
她知道他沒睡。
他們僵持著,就像一場耐力比賽,看誰能熬過誰。
她想,他不是一個性欲太強的男人,這不怪他。
於是放了他。
很多個夜都是這樣對著他的脊背度過的。
他的背影很誘人,可惜並不實用。
世界上最熱的火碰到了最硬的冰,也不過就是這樣子。舒朗真想痛哭一場,於是她就站在淋浴器下嚶嚶地抽泣。熱的雨淋在她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淚還是水。她覺得四肢疲塌塌地往下沉,眼皮澀得睜不開。她對自己說好好睡一覺吧,明天一早醒來把一切都忘掉。
舒朗洗完澡爬上床的時候外麵傳來了濕漉漉的雨聲,她疲倦地躺在床上,感覺到天快要塌下來般地沉重。氣壓極低,胸口像壓著幾十斤的重物,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想動,再也不想動了,真想就這麼永遠躺下去,沉到最舒適最安靜的湖底,聽不見也看不見,能有一段黃金般的純睡眠。
但是,她的身體和大腦仿佛分裂開來,成為兩個各自為政的獨立機構。一個沉甸甸地往下沉,像把鐵砣丟進海裏;另一個卻像一整桶剛剛捕獲的魚,你擠我我擠你正處於亢奮狀態,身體和頭腦無論如何也無法協調,這種分裂讓她感到很難受。她知道怎樣就能使自己很快睡著,安眠藥就在床頭拉開的那個暗盒裏,一個潔白的小瓷瓶仿佛已躲在黑暗裏向她招手了。她想,那種小白藥丸隻需兩粒就能讓她什麼都不想一覺睡到天亮或者更長,在黑暗中她的手已經向那個方向伸了去,她聽到空氣中飄浮著一個遙遠尖銳的聲音,像細絲一樣拉得極長,宛轉迂回,若隱若現。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沒太關好的窗簾就像一幅豎長條的軸畫,月亮正好鑲嵌在這幅畫的左上方。
舒朗借著一點月光,把手伸向床頭。那裏有一個暗盒,平時不大打開,拉開之後空氣中立刻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鬆木的味道,這味道使舒朗想起這張床剛買回來時的情景。那時他們剛結婚,一部戲劇剛剛演到第一幕,中間仿佛跳過了若幹章節,一下子就到了尾聲。
她在黑暗中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裝藥的那個小瓷瓶握在手中,這是一個冰涼而精致的小瓷瓶,以前舒朗每次看到這個瓷瓶都會想到世界上最文靜、最纖秀的冰美人潘雪晴。現在想來這真是一個大笑話,這個集淑女和蕩婦於一身的女人,演技實在是太高超了。
潘雪晴穿著一身淺色衣服,坐在對麵那張辦公桌上,低頭看稿,有一綹短發從她的額前掉下來,她的眼鏡在黑暗中閃爍著神秘的光。
另一個潘雪晴卻是妖豔的,長發如蛇,步態如醉。
舒朗慢慢將那小瓷瓶打開,把裏麵的小白藥丸一粒接一粒地倒出來,她忽然很想數數瓶子裏到底有多少粒安眠藥。在打開床頭燈的時候舒朗不小心碰翻了玻璃杯,暗夜裏那清脆的“哨”的一聲響把她嚇壞了,這時,一陣風從窗子猛烈地灌進來,舒朗徹底醒了。
第三節 另一種說法
“其實——米克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的修楠出現在舒朗視野裏的時候,舒朗看見很多類似於火苗的人影在他身後竄動。
這是一家翻修後又重新開張的迪廳,麵積擴大了近一倍,但人卻不見少,還是人挨人人擠人的樣子。舒朗以前來過這兒,所以修楠在電話約了這個地點見麵,她很痛快就答應了。
他們坐在二樓靠欄杆的兩張高腳椅上。
說話必須大聲嚷嚷,不然震耳欲聾的音響把人聲吞沒得無影無蹤。
“你說什麼?”
“我說,其實米克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我想象他哪樣?”
“你把他想得太壞了。”
舒朗冷笑道:
“哦?是嘛?”
許多人歇斯底裏地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地原地抽搐起來。修楠冷靜地坐在對麵,像有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包在他周圍,使他完全與周圍環境脫離開來,成為變幻莫測的光線之中一尊不動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