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喝一種不知名的酒

第一節 懷孕

周兵的酒吧不像剛開張時那般生意紅火了,他說主要是人們已經過了新鮮勁兒,“人的新鮮勁兒是很容易過去的”,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杯子裏的酒說。

“他們到我這兒來,不是來喝酒的,而是來看假米克的。”他又說。

坐在對麵的舒朗始終沉默著,到這會兒她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他仍在說,這些日子他似乎也過得不順,大概一直悶著,總算找到一個可以聊聊的人,就有些刹不住車了。

周兵說他覺得前途渺茫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舒朗說,我也不知道。

於是,兩人就很默契地喝悶酒。周兵扭臉讓服務生放點音樂聽聽,喊了半天卻不見一個人影,隻好自嘲地笑笑,然後親自動手擺弄那套音響。酒吧裏飄蕩起一股嫋嫋升騰的情緒,大概是喝多了酒,舒朗感到屋頂上那盞吊著的燈在打晃。

“看哪,那燈在搖晃呢。”

舒朗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說道。

周兵伸手推了那燈一把,那盞燈當真搖晃起來。“唱歌吧,隨便唱點兒什麼。”舒朗聽見自己的聲音從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那個說話的人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女人。他們聽到笑聲、歌聲,歌聲、笑聲,重重疊疊斷斷續續亂成一團,麥克風發出尖利刺耳的“嗡——”的一聲,把耳膜都快震破了。

舒朗在那塊空地上又叫又笑,碰翻了一把椅子,椅子的高靠背又傾斜過去碰到了一隻正在冒泡的酒瓶子,酒瓶子在桌麵上骨碌骨碌滾了幾滾,最後像電影裏的慢鏡頭那樣緩緩地墜落下去。

那“砰——”地一聲響似乎延遲了一個時間片斷才抵達兩個人的耳朵,兩人都被這意外的響動搞得有些興奮,好像發現了一種好久不玩的遊戲,他們有些控製不住自己,就摔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直摔到滿地碎片為止。

舒朗心滿意足地拍拍手,好像剛幹完了一件重要的事。她看了下表說:“天哪,都幾點啦,我得走啦。”

周兵一把拉住她說:“得啦!今兒個你就住我這兒!”

“方便嗎?”

“你說呢?聽你這口氣就跟咱們沒睡過似的。”

舒朗責怪他說:“什麼睡不睡的,你跟誰學的說得這麼難聽。”

“那怎麼說?”

舒朗想了一下,衝他一笑道:

“不會說就別說。”

“好。我不說。”

周兵說他要先打個電話,讓舒朗先到後麵去衝個澡。

舒朗問他這麼晚了給誰打電話,周兵半開玩笑似的說,當然是個女的啦。小屋後麵隔出一塊很小的可供淋浴的地方,舒朗手裏拿著毛巾側身擠了進去。在洗澡的時候舒朗已經想好了過幾天還是勸周兵搬回去住,他一個人白天晚上呆在這裏,吃住洗澡都不方便,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過這樣的日子,這是何苦來的呢。

周兵那個電話似乎打了很長時間,舒朗在他的小屋裏等他。屋子小得很,人一站起來差不多就能碰到屋頂。紙做的燈罩倒很別致,但舒朗擔心時間長了這東西會不會著火。

酒勁上來了,舒朗覺得昏昏欲睡,視線變得模糊不清,眼皮沉重,剛一強迫自己睜開那眼皮就像安了自動閥門似的又“嘎噠”一聲關上了。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她不清楚,但是她在半睡半醒之間卻很能配合他。這是一種本能。人都有要尋找快活的本能,這就是人要活下去的基本動力。

他們一直折騰到天亮才睡去,在很短的睡眠裏舒朗居然還做了一個情節模糊的夢,她夢見周兵趁她睡著悄悄起床,隔著窗簾跟另外一個女人壓低嗓音說著什麼。那女人的臉隱在一塊淺色碎花窗簾後麵,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來,像氣態的冰,一股股看得見的煙霧在小屋裏彌漫開來,幻化成一張張女人的臉。舒朗竭力回想這張臉的來曆,她覺得這是一張她曾經追逐多時的女人的臉,她試圖把它看清楚,但始終沒有成功。

“你別進去……”

“我偏要進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在裏麵……”

“你……”

“我怎麼啦?”

“你別這麼大聲嚷嚷好不好?”

他們爭吵的聲音從舒朗的夢境之中一直延續到現實,舒朗睜開眼一看,那一男一女已雙雙站在床邊,正瞪著四隻大眼看著她。舒朗踏著玻璃的碎片從酒吧裏走出來的時候,她知道這地方她永遠不能來了。

舒朗很久沒有這麼早起過床了,走在大街上心情不算太糟,雖然她剛被人從一場愛情棋局裏擠出來,可她好像已經習慣失敗了,並沒有傷心到痛不欲生的程度。大街上空氣清新,舒朗看到很多老年人在樓前空地上鍛煉,他們的動作在舒朗看來近乎笨拙可笑,但他們自己並不這麼看,他們沉醉其中自得其樂。為什麼人老了反而珍惜起生命來而年輕人個個都像不想活了似的胡折騰?經過感情的大起大落,舒朗幾乎已經不相信這世上還存在風平浪靜的生活了。

她人還沒進門就聽到家中的電話鈴像發了瘋似的在響,拿起電話一聽是老主編的聲音。老主編問她那件事考慮得怎麼樣了,舒朗說,考慮好了。老主編說那你什麼時候能來上班,舒朗想了想說,明天。老主編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又問了一遍,舒朗說,對,就是明天。

放下電話,舒朗打開門窗開始收拾屋子。她用抹布把窗台上的灰擦了一遍,又去擦那些大大小小的鏡框,那裏麵框著各個時期的她,她把它們擦幹淨一一收到抽屜裏。

下午,她一個人到附近超市去買菜,她打算給自己做一頓像樣的飯。她打算一切重新開始,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舒朗就到新單位去報到了。新報社離家很遠,但舒朗倒很樂意穿過大半個城市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去上班。她發現這個城市變化很快,幾天不出門有些地方就變得不認識了。很多道路都在改建,街道兩旁到處都是建築工地。她很久沒有一大早急匆匆趕往一個地方的體驗了,現在隨著別人的腳步匆匆往前趕,覺得既新鮮又有點兒不好意思,仿佛暗中有什麼人在盯著她看似的。

新單位在一幢高層建築的地下室,沿著彎彎曲曲的地下管道舒朗終於摸黑找到老主編的辦公室。

原來她是第一個來報到的人。

舒朗坐在一把椅子上喘著粗氣。

老主編拿過一迭厚厚的計劃書讓她看,她頭暈腦脹一個字也看不清,地下室的空氣汙濁,氣壓極低,她覺得呼吸十分困難。這時主編又丟給她一份名單,上麵是用打字機打印的一長串名字,這些都是需要舒朗去聯絡的作者和客戶,舒朗看到這些陌生的名字,心裏直發怵。但是舒朗還是接受了這份挑戰,滿口答應下來。

舒朗想讓工作把自己填得滿滿的,這樣就可以什麼也不想,忘掉過去的一切。修楠不知怎麼打聽到舒朗新單位的地址,每天準時準點出現在路口,遠遠地望著她。舒朗就當沒看見,該幹嘛幹嘛。他就像一個代表舊時代的座標,他站在原地不動,而舒朗已經越走越遠了。

舒朗懷疑自己懷有身孕是從早晨刷牙時出現嘔吐開始的。她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最近接連三個早晨都是這樣。刷牙的時候整個胃就像被人揪著一下下地往上提,難受極了。

她想。這件事應該讓周兵知道。

她真後悔最後一次在周兵那兒過夜,如果沒有那一次她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舒朗一想到周兵如今正和他女朋友甜甜蜜蜜地過著小日子,而她卻孤零零地一個人在為他受罪,一想到這些她就心煩意亂起來。

舒朗跟單位請了幾天假,自稱感冒了。她得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想想,肚裏這孩子正在一天天長大,可她卻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該怎麼辦才好呢?自從想到自己可能是懷孕了,她就開始下意識地注意起街上那些蹣跚學步的孩子來。

她想,那孩子到底長什麼樣?

是像那個穿著綠燈心絨背帶褲的小男孩?還是那個穿著花短裙的小女孩?

她到超市去買東西的時候發現自己總是不錯眼珠地盯著那些長得可愛的孩子,有個大膽的想法就在某一瞬間從她的腦子裏閃現出來,她聽見有個聲音對自己說: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這個想法一露頭,舒朗就感到自己的生活好像有了盼頭,行動也變得積極起來。

懷孕的事舒朗跟周圍的人嚴格保密,她主要是不想讓老主編這麼快就對她失望。新單位的工作剛剛開始,主編對她寄予很大希望,雖然早晚會讓他知道真相,但舒朗還是覺得晚一點讓他知道為好。

有一天晚上,舒朗撥打周兵的手機,手機是他女朋友接的,說他們正在外麵吃飯。

舒朗說:“你把電話交給周兵,我有事要跟他說。”

“你有什麼事呀?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她的聲音顯得有些傲慢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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