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舒朗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她那個勁兒看起來真嚇人,我伸手一摸摸到一手濕乎乎的眼淚。

我有些慌了,問她:“你怎麼啦?”

她不做聲,摸黑到衛生間去洗了把臉回來,背對著我躺下,什麼也不說。從那天開始我知道她心裏有事了。

我們各自心懷鬼胎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表麵上我們生活在一起,但我們內心卻是兩極的距離——從南極到北極。她經常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外出。

打著工作的旗號和那個男的在一起。從外麵回來便假裝對我加倍熱情,所以說什麼時候她對我一熱乎我就知道她準有事了,甭想騙我,她以為她偽裝得很好,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他們到什麼程度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時,米克大聲叫“服務員”,叫了兩聲見沒人應,就站起身到櫃台去拿酒。)

你別攔著我,今天機會難得,咱們一定要喝個夠。

既然把話說開了你就讓我說個夠——

(說著,他又倒上滿滿兩大杯啤酒。)

舒朗這個女人她誰都不愛,就愛她自己。我們那個家一年四季冷冰冰的,連一點人味兒都沒有,別的女人喜歡做的事情比如做個飯洗個碗拖拖地什麼的,她都認為這俗氣,她在家很少做家務,活兒都是我幹,她根本感覺不出來,她連全自動洗衣機都不會用,高壓鍋、電飯煲、微波爐,等等,這些東西她全都不會用,她成天說自己多忙多忙,就跟別人都是吃閑飯似的。她誰都瞅不起,包括我在內。她以為她欄目做得好一點,工作上有點成就,這世界就是她的了,她就可以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那個男的我從沒見過,我隻是憑感覺知道有這麼個人的存在。

此人是一定存在的,就是不知道他們現在還好不好了。一我跟她已辦手續離了,她有沒有外遇對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第五節 紅屏

舒朗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寫稿子的時候聽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不知道那聲音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於是,就站起身來在房間裏四處尋找。房間裏到處蒙著一層薄灰,這是一個大風天,天陰著,屋裏光線暗淡,客廳一角的音響裏放著一張舒朗從未聽過的唱片,音量開得極小,但聲浪重重疊疊。意境幽遠深邃。舒朗疑惑地盯著音量旋鈕上那個紅色亮點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她將視線移開,移到茶幾上那個空唱片封套上。

在她盯著那隻寫滿外文字母的唱片封套看的時候,那個叫她名字的微弱聲音再次響起。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再回到自己小書房的時候看見那台電腦屏幕變成全紅一片。

舒朗驚訝地盯著紅屏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怎樣把它消除。她手指僵硬地坐在電腦前,聽見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天色越發陰沉下來,窗外的樹葉抖動得很厲害,深色的樹葉就像一些蠕動的蟲子,色塊在舒朗眼前來回移動,風把樹葉吹起來不時地露出樹葉的反麵。烏雲越聚越濃,大雨就要來了。

門窗被碰得乓乓直響,臥室的窗簾被風掀了起來,持續地平伸在空中,好像中了魔法。

舒朗挨個兒房間去關窗,等轉到廚房的時候,隔著玻璃門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在那兒晃,他背朝著門,麵向煤氣灶,正在灶旁的那塊砧板上忙著什麼。雕花的玻璃門使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變形,但舒朗還是認出了他是誰。

你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是呀是呀是呀

在做飯做飯做飯

他們的聲音被回聲切割得支離破碎,米克站在他以前常站的位置上切菜。他們好像跳過了一段時光膠片又回到從前,在做從前做過的事、說從前說過的話,絲毫也感覺不出中間缺過一段。飯桌上傾刻問變出來一桌飯菜,顏色搭配奇美無比,對麵那張椅子空著,叫他,有人應著:

“就來,就來。”

吃過晚飯,舒朗照例回到她的小書房去寫稿,就聽到有人叮叮當當收拾碗筷的聲響。她眼前一片血紅,這種奪目的紅色刺得她眼睛很難受,她不明白她錯按了哪個鍵使得電腦屏幕變成了這種鬼顏色,像瘋牛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她。又像一隻裝滿紅色液體的玻璃盒子,隻需輕輕一碰,那血紅的液體就會奔湧而出,噴到她的臉上、身上、手上、衣服上、裙子上、襪邊上、鞋麵上。舒朗被這種撲天蓋地的紅色嚇壞了,液體的水柱仍在升高,先是浸過牆角,很快就沒過桌腿爬上桌麵並且還在不斷向上攀升。

舒朗的手指在灰白的鍵盤上拚命撳動就像一隻發了瘋的兔子。

屏幕上沒有絲毫反應,紅色無法消除。

舒朗又聽到客廳裏有響動,像是有人在看一張追逐激烈的警匪片的影碟。

米克,是你嗎?有個聲音在舒朗腦子裏響了一下,舒朗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把這句話說出來。她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尋找那聲音的來源。書架上的書靜默著,牆上的一幅帶穗的小掛毯被風撩撥著,無聲地晃動。她剛一走出書房,書房門就被“砰”地一聲帶上。

她驚恐地回過頭看那扇門,另一個房間傳來逼真的槍聲。

客廳裏的電視屏幕上火光衝天,一張影碟在CD機裏兀自轉動著。

舒朗再回到小書房的時候驚異地發現她的電腦轉變成正常顏色,一切異常都在轉眼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米克,是你嗎?

無人應答。

第六節 婚禮

潘雪晴送來婚禮請柬那天上午,舒朗恰好在總編室開會,所以兩人並沒有碰上麵。潘雪晴阻止了實習生把舒朗從會場叫出來的提議,悄悄把那隻繪有龍鳳的大紅信封放在桌麵上人就不見了。

“來的那個女人打扮得怪怪的,”實習生告訴舒朗,“說話吞吞吐吐,我問她是誰結婚,是她自己還是別人?

你猜她說什麼,她說連她自己也沒搞清楚。”

舒朗瞥了眼桌上的請柬,並沒有做出太吃驚的表情,仿佛事情的發展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那一天她工作得極為平靜,打電話聯係作者,接待來訪者,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她還主動給別的同事講了兩個小笑話。其中一個笑話是講一個女人參加前夫的婚禮,在婚禮上認識了前夫現在的妻子的前任丈夫的故事。同事們聽得眉飛色舞,舒朗講著講著卻突然感到有點無聊,她想到晚上那個真實存在的婚宴,想到他和她在今晚將要進行的一番無恥的表演,隻覺得一陣陣作嘔。

下午舒朗請了半天假,她先到她經常去的那家美發廳去修剪了一下頭發,然後她打算去商店買一點必要的小禮品送給那對新人。鏡中是一張戲劇性的、五官誇張的臉。

頭發被束上去包起來,脖子以下被白布圍住,臉像抹了白粉一樣白,嘴唇鮮紅而突出。牆上掛著一隻黑白分明的電子鍾,工作人員身穿玻璃罩似的衣服魚一樣地在空氣中遊來遊去,舒朗注意到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特征,那就是過不了多會兒他們就得停下來半張著嘴喘上一會兒,是嚴重缺氧的表現。舒朗斷定這家美容廳的空調係統一定出了問題,從鏡中她可以看到一張張白中泛青麵無表情的臉,他們走來走去不時地往客人頭上噴灑上一些東西,空氣中氧氣的密度越來越少,舒朗很想扯下圍在脖子上的白布奮力一跳,從這隻巨大的金魚缸中逃走,但她的頭發已被固定在一台機器上,除非她有分身術,否則別想走出這裏。

按照請柬寫的地址,舒朗找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舉行婚禮的那家酒樓。那一天結婚的人似乎很多,一樓、二樓宴會廳門口全都站有一對男西裝女旗袍的新人,胸口插著紅假塑料花,滿臉堆笑,笑得臉兩邊的肌肉全都硬了。舒朗隨人流上到三樓,形形色色的人朝她走過來,有大胡子、表姐、老主編、修楠、莊雨和、米克的女網友、無名男子等等,他們如同從電影畫麵上走下來,說著,笑著,鬧著,一開始無聲,但在瞬間就放出巨大的音量來,好像有人在暗中撥動了按鈕,大廳裏的嘈雜聲響成一片。

《有毒的婚姻》裏采訪過的一些人物紛紛出場,那些分開的一對對男女又重新聚合,手拉著手從他們身上看不出有一星半點破裂過的痕跡。到處都是人,卻無法分清新郎新娘是誰,舒朗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入錯了席,可她又明明看到那些磕頭碰腦的熟人。

婚禮上人們在談論著那些美麗小島的名字——那是舒朗在《預約幸福》裏虛構的地名,現在它們已被逐一安插在一塊塊土地上,據說這些地方已被開發公司開發出來,賺了大筆的錢,舒朗站在一旁,像個局外人。沒人知道她是誰。

新郎米克始終沒有出場。

也許這並不是一場真實的婚禮,也許新郎臨到出場又改變主意了?生活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就連我們活著都是一種偶然。直到婚禮結束,舒朗都沒有見到米克。

大廳裏的人已經走空了,穿白製服戴黑領結的服務生一路走一路劈劈啪啪地關著燈,宴會廳巨大的雕花大門在她身後一次次無聲合攏,卻總也關不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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