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開口講他所偏愛的話題,講了關於一個古怪的訴訟委托人的故事
“啊哈!”上一章結束的時候我們已經簡單地描寫了他的態度和外貌的老頭兒說話了。“啊哈!是誰在講法學院[注]?”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說它們是古怪的古老的地方。”“你!”老頭兒輕蔑地說,“從前的事情你知道些什麼?那時候,青年人把自己關在那些寂寞的房間裏讀書,一個鍾頭又一個鍾頭,一夜又一夜,他們讀了又讀,看到他們的神誌因為半夜裏下苦功的關係發了昏;直到他們的精力耗盡了;直到早晨的光明不再帶給他們新鮮和健康;把朝氣蓬勃的精力奉獻給枯燥無味的老書本子,他們的這種不自然的努力,促使他們倒了下去。到後來在很不相同的日子裏,也就在這些房間裏,人們由於‘生活’和放蕩,結果全得了肺癆病的慢性消耗症或者熱病的急性病症,——這些你又知道些什麼?你知道有多少徒然乞憐的辯護士悲痛地離開律師事務所,到泰晤士河裏找休息之處或者把牢獄作為避難所?這些房子,它們可不平常哪。那古舊的護牆板上一塊嵌板也沒有了,但是,假使它有說話和記憶的能力,能夠從牆上跳出來講它的恐怖故事——人生的浪漫故事,先生,人生的浪漫故事嗬——那你說怎麼樣!現在看看它們可能是平淡無奇的,可是我告訴你,它們是奇怪的古老的地方,我寧可聽許多名字怕人的虛構的故事,不願意聽那一堆古老房間的忠實的曆史。”
老年人突然間的興奮和由此而來的一些題目,都是非常令人覺得有些古怪的東西,這就使匹克威克無話可說,老年人恢複了在剛才的興奮中失去的睨視,按住了他急躁的性子說:
“用另外一種眼光看:它們是最平淡無奇和最不浪漫的:它們是多麼妙的慢性磨折人的地方!想想這種事情,窮困的人為了謀這個職業,傾其所有,使自己變成乞丐,使朋友受勒索,而這個職業卻決不會給他一口麵包。等待——希望——失望——恐懼——不幸——窮困——希望——枯萎——出路的絕盡——也許就自殺,或者成了破破爛爛、拖拖遏遏的醉鬼。我說得不錯吧?”老頭兒搓搓手,斜著看了一眼,仿佛很高興找到了另外一個看法來講他的偏愛的話題。
匹克威克先生懷著很大的好奇心看著老頭兒,在座的其他人微笑著,靜靜地旁觀。
“說你們的德國大學吧!”老年人說道,“呸,呸!本國浪漫的故事有的是呢,簡直是俯首可拾,不用走半哩就能找得到的,隻是人家從來想不到罷了。”
“我以前的確從來沒有想到這一方麵的浪漫故事,”匹克威克先生笑著說。
“你一定是沒有,”小小的老頭兒說,“當然沒有嘛。就像我的一個朋友常常跟我說,‘這些房間有什麼了不得?’”
“‘奇裏古怪的地方可,’我說。‘一點也不,’他說。‘寂寞得很,’我說。‘一點也不,’他說。有一天早上他正要去十f外麵的門,忽然中風死掉了。他倒下去頭擱在他的信箱裏,就這麼倚在那裏十八個月。大家都以為他到處埠去了。”
“那末最後怎麼發現的?”匹克威克先生問。
“法學院長決定把他的門撬開,因為他已經兩年沒有繳租錢了。他們這麼做了。撬開了鎖。一架積了很多灰塵的骷髏,穿著藍色上衣、黑短褲和絲拖鞋跌到開門的門房懷裏。古怪,這事。有點兒吧,也許?”小老頭兒把頭更向一邊歪著,懷著說不出的快樂搓搓手。
“我還知道別的一樁,”小老頭兒在他的格格笑聲多少消失了一些的時候又說——“那是發生在克裏福德院。頂樓的房客——壞蛋——把自己關在臥室的壁櫥裏,吃了砒霜。賬房以為他逃走了;開了門,貼了召租條子。另外一個人來租了這房子,陳設好了家具,住了下來,不知怎麼他睡不著覺——老是不安心和不舒服。‘怪,’他說。‘我把另外一間做臥室,把這間做起坐間吧。他換過來了,夜裏雖睡得很好,但是突然又發現晚上不知怎的讀不下書:他神經過敏起來,不舒服起來,老是剪蠟燭和四麵看。’‘我真弄不懂了,’有一天晚上他看了戲回來,一麵喝著冷酒一麵這樣說,他把背靠著牆,為了不致於幻想有人在他背後,——‘我真不懂了,’他說;正說著,當他們眼光碰及那一直鎖著的小壁櫥時,不由從頭到腳起了一陣寒顫。‘我以前就有過這種奇怪的感覺的,’他說,‘我不由得不疑心那壁櫥有什麼毛病了。’他作了一次強大的努力,鼓起了勇氣,用撥火棒一兩下子就打碎了門上的鎖,開了門,啊,天啊,那先前的房客正筆直站在角落裏,手裏還緊緊抓住一隻小瓶子,他的臉呢——罷了!”小老頭兒說完的時候,帶著獰惡的愉快的微笑對他的驚奇的聽眾們的緊張的臉孔環顧一下。
“你講的這些是多奇怪的事情呀,閣下,”匹克威克說,借助於眼鏡仔細觀察著老年人的臉孔。
“奇怪吧!”小老頭兒說。“廢話;你以為它們奇怪,是因為你完全不懂。它們是有趣的卻不奇怪,因為沒什麼特別。”
“有趣!”匹克威克不由地喊。
“是呀,有趣,不是嗎?”小小的老年人回答,窮凶極惡地斜著瞪了一眼,隨後,也不等回答,就接著說下去:
“我還記得另一個人的些事情——讓我想想——那是四十年前了——他租了這些最古老的學院之一的房子裏麵又舊又潮濕又腐爛的已經關了好多年沒人住。這地方有好多關於老太婆的故事,當然這地方決不是很舒服的;但是他想,房子夠便宜,這在他已經是十分充足的理由了——縱使房子比實際上還壞十倍。他不得不買下一些留在房裏的腐朽的家具;其中有一樣,是一隻裝文件的、很大的、笨重的木頭櫃子,上麵安裝著玻璃門,裏麵有綠色的簾子;對於他來說這東西是派不上用場的,因為他並無文件可裝;至於衣服,他是隨身帶著的,而且這麼帶著也並不難呀不多嘛。他把還裝不滿一大車的所有家具搬過來後分散地放在房裏,為了使那四把椅子可能像有一打,於是他到夜裏就在火爐前麵坐了下來,喝他賒欠來的兩加侖威士忌酒的第一杯,一麵胡思亂想著到底將來能不能付出這筆酒賬,假使能夠的話,那得多久,這時,他的眼光碰到了木櫃子的玻璃門。‘啊!’他說——”
“如果我按舊貨商人的價錢賣了這醜木框的話,我就可以用那筆錢買點稱心的東西了。我對你說,老家夥,’他大聲地對櫃子說,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對著說了——‘如果就算打碎你的軀體也劃得來的話,我就要用你來燒火了,馬上就幹。’他剛說了這話,就有一種類乎微弱的呻吟的聲音像是從櫃子裏麵發出夾。這使他吃驚不少,但細想之下,或許是隔壁的什麼年青人到外麵吃飯後回來了,所以他就把腳擱在火爐架上,拿起撥火棒來撥火。這時候那聲音又響了:那扇玻璃門慢慢地開了,現出一個穿了汙穢而破舊的衣服的、蒼白而憔悴的人形,直挺挺站在櫃子裏。這人形的身材又高又瘦,臉上顯得憂愁和惶急;但是皮膚有一種顏色,整個的人有一種猙獰可怖的和非人間的樣子,決不是世上的活人所有的。‘你是誰?幹啥?’這新來的房客說,臉色變蒼白了:但是他出於本能的把撥火棒舉平,對著那人形的臉上瞄準——‘你是誰?’‘不要用撥火棒碰我,’那人形回答說——‘假使瞄得這麼準投射過來,那就要碰不到遮攔戳在我後麵的木頭上了。我是一個鬼。’‘那好,請問,你在這裏幹什麼?’房客結結巴巴地說。‘這個房間,’鬼怪回答說,‘是我的肉體曾經在裏麵工作服務過的地方的,可後來是我和我的孩子們卻成了乞丐。這個櫃子是放文件的,一大堆一大堆,多少年積起來的。在這房間裏,當我由於過度悲傷和希望卻遲遲不能實現而憂鬱死掉的時候,兩個狡詐的貪心漢卻瓜分了我在貧苦的生活裏拚命掙來的財產,一個銅子也沒有留給我那不幸的子孫。我把他們從這裏嚇走了,自此以後,我隻有在夜裏唯一一次重回故地,在這我受苦的地方徘徊。這房間是我的:應該留給我。’‘假使你一定要在這裏現形的話,’房客說,他趁著鬼魂喋喋不休地說著的時候定了神,所以很冷靜了——‘我當然很高興放棄這裏;但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假使你答應我問的話。’‘說吧,’鬼怪嚴厲地說。‘好的,’房客說,‘我這話不單是對你說的,因為對於我聽說過的大多數鬼魂都同樣適合的;在我看來,你們可以去世界最好的地方去,空間對你們來說不是界限,可為什麼你們老是要回到這不幸的地方呢,這是有點兒矛盾的。’‘天啊,這是真的;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鬼說。‘你看,先生,’房客繼續說,‘這房間是很不舒服的。從那櫃子的樣子看起來,我想它是免不了有臭蟲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找到更舒服得多的地方:何況倫敦的天氣又是極端教人討厭。’‘你說得很對,先生,’鬼說,很有禮貌,‘以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馬上就換換地方吧。’——當真的,他一麵說一麵就逐漸消失了:他的腿子真的完全隱沒了。‘還有,先生,’房客迫在後麵喊他,‘如果你費心地對在別的古舊空屋子遊蕩的同類們講講,告訴他們外麵的世界很精彩,萬千世界等待他們去舒展筋骨,那將受惠不淺。’‘我會說的,’鬼魂回答;‘我們是一群笨家夥——很笨的家夥,的確;真想不到我們怎麼糊塗到這步田地。’那鬼說了這些就隱掉了;”“老年人用機伶的眼色環視一下全桌的人,加上一句,‘有點兒奇怪的是,他從此以後再沒有回來過。’”
“這倒不壞,如果是真的,”綴著彩色鈕子的人說,點起一支新雪茄。
“如果!”老頭兒極其輕蔑的樣子。“我想呀,”他對勞頓補充說,“他等一下還會說我在一個律師事務所的時候碰到的一個古怪訴訟委托人的故事也未必是真的哪——我想他一定會如此說的。”
“我不能冒昧的說什麼,因為根本沒有聽見過這個故事現在不能作何評價,”彩色裝飾品的主人說。
“我希望你再把故事說一說,閣下,”匹克威克說。
“說吧,”勞頓說,“除了我別人都沒有聽見過,而且我也差不多忘記了。”
老頭兒向桌子四周圍看了看,比以前睨視得更顯得可怕了,像是因為每人的臉上都顯出關注的神情而得意。然後用手揉揉下巴,抬頭望著天花板,憶起往事。
老頭子講的古怪訴訟委托人的故事
“記不清我打哪兒聽到這個小故事了,不過無關緊要。”老頭說。“假使我按照我碰到這事情的情形講出來,那就得打中間講起,講到末尾的時候再回到頭上去。我隻要說明一下,這中間有些事情是我親眼看到的就夠了。其餘的我知道發生過,而且有些當事人現在還活生生的生存著。”
“在波洛區的大街上,靠近聖喬治教堂,並且就在同一邊,有一所最小的負債人監獄——瑪夏爾席,這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雖然這改良後的情形比它以前那肮髒汙穢的情形好多了,但對於眼光高的人還是沒有什麼引誘力,或者對於沒有遠慮的人有什麼安慰。新門監獄[注]裏的判了罪的重罪犯人也能有一個和瑪夏爾席監獄裏的無力償付的債務人的一樣好的院子,透透空氣,運動運動。”
“也許是因為我的愛好,也許是因為我擺脫不了和這地方聯係在一起的那些舊事,總之我受不了倫敦的這個地方。這條街是寬的,店鋪子都是寬寬大大的,生意特別紅火。那些來往車輛的聲音,川流不息的人潮的腳步聲——所有來來往往的喧嘩聲,從清早鬧到半夜,但是周圍的街道卻惡劣而窄小;貧窮和淫亂在擁擠的巷子裏潰爛著;困乏和不幸被關閉在這狹隘的牢獄裏;至少在我看來,像是有一種陰沉和淒慘的空氣彌漫著這裏,給它加上一種齷齪和病態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