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景象,有許多眼睛——它們早已閉上進了墳墓羅——在最初進瑪夏爾席監獄的大門的時候,曾經相當輕鬆地對它看過:因為無論誰在遭受到第一個不幸的,異常嚴重的打擊後,往往不會一下子就絕望。一個人對於沒有考驗過的朋友是信任的,他記得他的酒肉朋友們在他並不需要幫助的時候那麼大方地表示要為他服務;他抱著希望——幸福的沒有經驗的人的希望——無論他怎麼被最初的打擊所壓倒,這希望還會在他胸中出現,並且在那裏暫時地生長著,直到在沮喪和輕蔑的傷害之下枯萎為止。到了負債者在牢裏萎糜下去,沒有出獄的希望,沒有了自由的權利,處於這種任何辭藻所不能形容的慘境的時候,那些眼睛又是多快地深深陷進了頭顱,在那些由於饑餓而消瘦、由於禁閉而失色的臉孔上發著浮光從間的極端的暴行雖然已經不再存在,但是留下的還很多,足以引起使心房流血的事情。”
二十年前,這裏的階石幾乎被一個帶著小孩子的母親的腳步踏穿了,他們天天清晨的時候就出現在監獄的門口,帶著一夜不安的悲苦和焦慮之後在那裏匆匆待上一個鍾頭,然後母親再柔順地走開,把孩子帶到古老的橋上,讓他看著河裏麵被清晨陽光所渲染的河水的色澤。但她很快就會把孩子放下來,獨自把臉掩在圍巾裏,淌一陣隨時都有可能令她變瞎了的眼淚。對那個孩子來說,他的記憶裏可能全是或者大部分都是眼前這樣的鏡頭,以至於他的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麼表情,他隻是一個鍾頭又一個鍾頭地坐在母親的膝頭上,靜靜地看著母親眼角裏偷偷滾落的淚水,然後爬到一個角落裏,嗚咽的睡了過去,對他來說,一切不幸——饑渴、寒冷和貧困——從他的理性的黎明時代就深切地感覺到了:雖然具有兒童時代的形體,卻缺乏兒童時代那無慮的心,天真的笑容和發亮的眼睛。
“父親和母親看見這一點,也看見彼此的情形,懷著一個字也不敢說的慘痛的心思。這健康的、體格強壯的、幾乎勝任任何努力的男子,在嚴緊的禁錮和擁擠的監獄的不健康的空氣之下消瘦下去。這嬌弱的女人在肉體的和精神的雙重影響之下頹喪著,小孩子的小心靈在破碎著。”
“冬季來了,嚴寒和苦雨的日子也隨著來了。可憐的女孩子搬到靠近她丈夫坐牢的地方的一間可憐相的房子裏;雖然她因為越來越窮,不得不搬家,但是能離他近一點,她也比以前快樂了。有兩個月,她和她的小伴侶照常來等著開門。但是有一天,她卻沒有來,這還是第一次。到第二天早晨,她獨自來了。孩子已經死掉了。”
“人們簡直不懂,他們把窮人喪失親屬冷冷淡淡地說成是死者脫離苦海,生者減輕負擔——我說他們簡直不懂這種喪亡是何等的慘痛。在所有其他的眼睛都冷冷地避開你的時候,有一個沉默的同情的眼色看你一眼——在所有其他的人都舍棄了你的時候,你知道還有一個人同情和熱愛你——這是最深沉的苦難之中的一種依傍、一種支持、一種安慰嗬,這不是財富所能換取,也不是權力所能賜予的。這孩子曾經在他的雙親膝下一坐就是好幾個鍾頭,小手耐心地互相握著,瘦削蒼白的臉抬起來對著他們。他們曾經看著他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雖然他的短短的生存是不快樂的,雖然他現在獲得了他過去在這個世界上當小孩子時都從未嚐過的那種和平和休息,但是他們是他的父母嗬,失去他使他們深深地感到心痛。”
“誰隻要看見這個做母親的改變了的臉孔,就會明白死亡很快就要結束她這種憂患困苦的景象了。她的丈夫的難友們不敢再過問他的悲哀和不幸,就把他以前和兩個同伴合住的小房間留給他一個人。她和他同住了這房間:沒有痛苦,但是也沒有希望,就這麼拖延著,她的生命慢慢地衰亡下去。”
“一天晚上,她在她丈夫的懷裏昏倒了,他手足無措,隻好抱她到窗口透氣,使她能夠蘇醒過來;那時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使他看出她的容貌的變化是如此之大,嚇得他渾身發軟,竟連抱也幾乎抱她不動,隻能像個嬰兒似的蹣跚著。”
“‘放下我來;喬治,’她氣息奄奄地說。他照著做了,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掩著臉哭起來。”
“‘離開你是很難過的,喬治,’她說,‘但這是上帝的旨意,你應該為我的緣故承受它。啊!我多麼感謝他帶走了我們的兒子嗬。他現在是幸福的,他是在天上了。假使他在世上又沒有了母親,那怎麼辦哪!’”
“‘你不能死,瑪麗,你不能死;’丈夫說,跳了起來。他急促地來回走著,用捏緊的拳頭捶自己的頭;然後重新坐在她身邊,把她抱在懷裏,故作鎮靜地接著說,‘振作起來,我的好愛人——請你振作起來。你還會活下去的。’”
“‘再也不會了,喬治,那是不可能的’將死的女人說,‘讓他們把我埋在我們可憐的兒子旁邊,讓我繼續陪伴他,但是你要答應我,假使你一旦能夠離開這可怕的地方,並且有一天能夠發財的話,你要記著把我們移到一個鄉村墓地裏去,在離這裏老遠老遠的地方,我們可以在那裏長眠,親愛的,答應我。’”
“‘我答應,我答應,’男子說,急切地跪在她的麵前。‘跟我說話,瑪麗,再說一句;看我一眼——隻要一眼!——’”
“他住了嘴;因為那隻抱住他的頸子的手臂變硬變重了。一聲深沉的歎息從他麵前的消瘦不堪的身體裏發出;嘴唇動了一下,一絲微笑在臉上浮動了一下,但是嘴唇失了血色,微笑隱退成為僵硬的、可怖的凝視。從此之後他是孤單單一個人在世界上了。”
“這天夜裏,在這悲慘的房間的寂靜和淒涼之中,這不幸的男子在他妻子的遺體麵前跪下,呼籲上帝做見證,發了一個可怕的誓:從這個時刻以後他要為她和他的孩子的死亡複仇;從此以後直到他的生命的最後的一刻,他要把全部精力奉獻給這唯一的目的;他的複仇要持久而恐怖;他的仇恨要永遠不減退和消失;而且要找遍全世界追它的目的物。”
“最深的失望和幾乎非人類的感情,在這一夜之間就在他的臉上和身體上造成如何凶惡的傷痕,使他的不幸中的夥伴們見他走過的時候都怕得退縮。他的眼睛通紅而遲鈍,他的臉色死人似的蒼白,他的身體彎曲得像是上了年紀。他在精神痛苦的熱江之中幾乎把下嘴唇咬穿,從傷口裏流出來的血滴下了下巴,並且沾汙了他的襯衫和領帶。沒有眼淚,沒有怨聲;但是那種不安的眼色,和他在院子裏走來走去那種忙亂的樣子,說明了在他內部燃燒著的熾熱。”
“必須把他妻子的屍體立刻從牢裏搬走。他充分鎮靜地接受了通知,勉強同意這樣做是適當的。搬的時候差不多全監獄的人都圍攏來看遷靈;鰥夫出來的時候大家急忙向兩旁讓開;他匆匆前進,走到靠近門房入口的有柵欄的地方,獨自一人站著,而群眾出乎本能的體貼心情,都從那裏引退了。粗陋的棺材背在扛夫們的肩膀上慢慢地前進。麇集的人群被極度的寂靜籠罩著,隻有婦女們的清晰可聞的悲歎聲和扛夫們在石頭鋪路上移動的腳步聲打破寂靜。他們走到喪偶的丈夫站著的地方,停住了。他把手擺在棺材上,機械地整理一下蓋在上麵的樞衣,示意他們繼續走。棺材經過門廊的時候,監獄哨崗上的看守們都脫下帽子,緊接著沉重的大門就把它關在外麵。他茫然地看看群眾,沉重地倒在地上了。”
“雖然此後幾個星期他一直發著高熱,日夜被人看守著,然而在最狂亂的囈語之中,他從來沒有一刻忘掉他的喪妻之痛和他的誓言。景象在他眼前變換,一個地方接著一個地方,一件事跟著一件事;他的神誌是完全昏迷的;但是這一切都和他心裏的偉大目標有著相當的聯係。他正在無邊的大海裏航行,上麵是血紅的天空,下麵的洶湧的怒濤正在四麵八方沸騰著和淚漩著。他們的前麵有另外一隻船,在怒號的風暴中苦苦地奮鬥和擺蕩:它的帆被撕成一條條地在桅杆上飄蕩,甲板上擠滿了用繩子扣在船邊上的人,而巨浪時時刻刻衝上船邊,把一些注定遭殃的人卷到冒著泡沫的海裏。巨浪在沸騰著的汪洋大水裏推進,具有任何東西都不能抗拒的速度和力量;終於打著前麵的船的尾巴,把那船壓碎了。船沉下去的時候水裏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從這裏麵升起一聲如此響亮和尖銳的嘶叫——成百要淹死的人的哀號,混成了一片可怕的呼喊——遠遠超過風暴的呐喊之上,並且回蕩不止,仿佛一直要刺穿空氣、天和海洋。但是那是什麼,有一個白頭發的老年人,冒出水麵,帶著痛苦不堪的神色,喊著救命,和波浪搏鬥著。他一看,就從船邊跳下水,奮力向那裏遊過去了。他遊到那裏:緊緊靠近那人了。這正是他的相貌。老頭兒看見他來。就拚命想逃開他的掌握,但是徒然。他緊緊抓住他,把他拖到水裏。下水,同他下水,下去五十噚深;他的掙紮逐漸微弱了,終於完全停止。他死了;他殺了他,實行了他的誓言。”
“他是在一片大沙漠的炙人的沙礫裏旅行,光著腳,孤單單一個人。沙土迷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呼吸感到困難;細小透明的沙粒飛進毛孔,使他難受得的發瘋。被風卷起來的一大陣一大陣的沙,在灼日之下照得透亮,遠遠地像一條條的火柱在猖撅。死在這淒涼的荒漠裏的人們的骸骨,撒滿他的腳下;周圍的一切都被一種嚇人的光籠罩著;眼界所及之處隻有恐怖的景象。他瘋狂地向前衝,徒然想喊出一聲驚恐的叫喚,舌頭卻粘在嘴上。他振起了超自然的氣力在沙裏跋涉,又累又渴,疲憊不堪,終於倒在地上失了知覺。是什麼芬芳的涼爽使他蘇醒過來的;是什麼潺潺的聲音?水!的確是泉水;清潔的新鮮的水流在他腳下奔著。他飽喝了一頓,把發痛的四肢伏在岸邊上,陷入一種可怕的神誌恍惚狀態了。漸漸接近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一個白頭發的老年人蹣跚地走過來解他的如焚之渴。又是他!他用手臂抱住那老年人的身體向後拖。他掙紮著,嘶叫著要水——隻要一滴水救命!但是他緊緊地拉住了他,用貪饞的眼光看著他的慘痛;當他的沒有生命的頭垂在胸口上的時候,他就用腳把那屍首踢開了。”
“熱病離身、神誌恢複之後,他一清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經是富有而自由的了。他聽說那位寧願讓他死在牢裏的父親已經在床上壽終正寢了。——還說寧願呢!他父親已經讓那些對他來說比他自己的生命還寶貴得多的人由於窮困和無藥可醫的心髒病而死去了——父親一心一意要讓兒子窮得像乞丐,但是因為對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很自負,所以把這一措置拖延得太遲了,現在隻好在另一世界裏咬牙切齒,懊恨自己的疏忽,把財產留給了兒子。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覺了這件事,而且還發覺了很多事。他回想他生活下去的目的,記起了他的仇人是他妻子的親父親——是使他坐監牢的人,也是不管女兒帶著孩子跪在他腳下哀求憐憫、而把她們踢出大門的人。啊!他多麼厲害地詛咒身體的衰弱——因為它阻止了他馬上起來積極進行他的複仇的計劃!”
他把他自己從這個悲哀和不幸的場所搬走了,移居在海邊一個清靜的地方——對他來說這並不是希望恢複平靜的心境或是快樂,因為這兩者將與他終生無緣,他這樣做隻是為了盡快複元身體和考慮他應該進行的計劃,就在這裏,什麼惡鬼帶給他了一個初次的,極其可怕的複仇機會。
“是夏季;他常常在將近黃昏的時候從他的孤獨的住所出發,滿腦子是憂鬱的思想,沿著危岩之下的狹路信步走到一處荒涼和寂寞的地方,那是他在漫步的時候偶爾發現而且看中的,於是就在滾下來的碎岩石上坐下,把臉埋在手裏,就這麼待上幾個鍾頭——有些時候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頭上的猙獰的巉岩用它的長長的影子把他附近的一切都遮上一層濃厚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