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情之花
第一幕
(三幕劇)
倍那文德(Jacinto Benavente)是現代西班牙最著名的戲曲家,最近得到了諾貝爾獎金。
他生於一八六六年八月十二日西班牙京城馬德裏。少時曾於馬德裏大學習法律。但因不合於他的性格,所以沒有在法律科畢業。後來曾遊曆歐洲各國。對於劇場與優伶等生活,抱有特別興趣。他的著作到現在已經差不多有一百多種了。
把他的著作,最先介紹於英美各國的人,為駐美與加拿大西班牙著作家協會代表恩特希爾,他在一九一七年出版了倍那文德戲曲第一集。內中包括四篇,即《他的寡婦的丈夫》,《人間的連鎖》,《偽善者》與《熱情之花》。他更在一九一九年又出了倍那文德戲曲第二集。內中也包括四篇,即《不準吸煙》,《白貝公主》,《總督的妻子》與《秋天的玫瑰花》。其中有幾篇都在美國文學雜誌Poetlore上登過。此外登於該雜誌而沒有印成單行本者,也有幾篇。象《太子旅行》與《禮拜六晚上》等都是。其中我最歡喜的,或者說合於我的脾胃的為《熱情之花》,《偽善者》與《白貝公主》。我現在譯的就是前二篇,後一篇待將來衝動大時再譯。
我所看過的不過以上幾篇(此外還有一短篇叫做The Smile of Mona Lisa為另一人譯)。我現在就把從這幾篇內所得到的印象寫下來。
一切藝術家因為感覺的銳敏,所以凡是社會上的缺點他總最先覺到。倍那文德也是不在這個例外的。他對於西班牙社會上種種舊道德與舊習慣的攻擊,非常厲害。他以為過去的價值隻在能應付現在與未來。過去的本身的崇拜,結果不過阻礙生命的向前發展罷了。他這一種發展生命為第一的精神,在他的尖利的諷刺劇中間都可以看出來。我們在《偽善者》—劇中可以看得非常明了。
講到他的藝術,他是一個極端的心理的寫實主義者。我們讀他的戲劇,第一件注意到的,就是他不著重在動作的描寫。他著重的是在進行中的思想與情感(thoughts and
feelings in the
making)他不是從外至內而是從內至外的戲曲家。他把蘊藏在人生內心中的東西翻出來給大家看。他從沒有描寫過登場人物的性格與相貌,但是我們讀下去,覺得那個人的個性活現在我們的前麵。所以我們可以稱他的戲曲做性格的戲曲(Drama
of Character)。
此外他還有一種特點就是含蓄。有許多重要的意義,他都隱著不肯直接說出來。所以讀他的作品的人非細心不可。他對於心理的描寫本來異常精細,非有精細的心的人原是不能領會的。他對於女性的描寫,更有獨到處。女性的長處與短處和女性的優美都在他的作品中間可以找出來。所以有人稱倍那文德為“婦女的解釋者”(interpreter
of woman),說他不但給了婦女—柄鏡子,使得她們照見自己的真相,並且他也把女性的真相放在男子的前麵了。
他是一個寫實主義者,他隻把社會的、人生的真相如實地寫下來。他從沒有預先拿到了一種成見去造戲劇,也從沒有想到他的創造是在為著什麼“人生”。譬如《熱情之花》—劇,他隻表示出橫亙在人生的底下有這樣的一種衝動,其為道德與否他完全不問。他說藝術應該自由的與獨創的,但是世界上一般俗物要用信條與習慣的法則來約束他。藝術是美的自然的實現;美的情操非忠實的不可。”可見我們雖說他是寫實主義者,但是他自己是不受任何法則所支配的。
他和其他藝術家一樣,也是人生的解釋者,人生意義的找求者。在《白貝公主》—劇中,他描寫白貝公主(即希利娜)離開了皇室,獨自一人跳進生命之河中間去,體嚐人生的意味。不斷的夢想引起不斷的生活,不斷的生活破滅不斷的夢想。末了她知道“人生是去生活,去夢想。它是夢想,它是生活。”《秋天的玫瑰花》一劇中,起初描寫人生因了種種誤解與嫉妒產生無限的痛苦,但是後來因了自己的犧牲與退守與寬恕終究得到了幸福。這三種德性,他以為是婦女所獨有的。
倍那文德是多方麵的人物,他的作品,與他的見解很有詳細介紹與批評的價值。但是這裏不是做長文章的地方,所以略說其大致如此。
譯者誌於美國加利福尼亞
劇中人物
雷孟台
亞加西亞(雷孟台之女)
亞裏娜(婢)
伊沙白伯母
米拉格路沙(伊沙白之女)
非台拉
英格拉西亞
倍娜比亞
加斯巴拉
伊思邦(雷孟台之後夫)
諾貝爾(雷孟台之外甥)
伊絲比亞老伯
華絲天(伊絲比亞之子)
白乃倍(仆)
呂比芙(仆)
西班牙的加斯天爾農村
〔一富厚之農家,位於加斯天爾市的郊外。
〔幕啟,雷孟台、亞加西亞、伊沙白伯母、米拉格路沙、非台拉、英格拉西亞、加斯巴拉與倍娜比亞正向婦女及少女四五人話別。除伊沙白伯母坐著外,餘均站立著。
加斯巴拉 上帝祝福你!再會,雷孟台。
倍娜比亞 上帝祝福你,伊沙白伯母——還有你,亞加西亞與你的母親。望你們萬事順利。
雷孟台 多謝諸位。願我們大家活著萬事如意。亞加西亞,走吧!
大眾 再會!再會!
〔婦女及少女們出,高興地閑談著。亞加西亞跟著她們。
伊沙白伯母 倍娜比亞真是一個好女孩子。
英格拉西亞 自從她經過那樁困難的事情以來,不過一年罷了。我們現在看著她,決不會相信她曾經經過那樣的事。
伊沙白伯母 我聽說她快要出嫁了。
非台拉 是的,在下屆的聖節。
伊沙白伯母 我常常是本村裏最後聽到閑言閑語的人,一個人境遇不好,對於外邊所發生的事情,自然而然也沒有興趣。
英格拉西亞 你的丈夫怎樣了?
伊沙白伯母 他的病狀變化不定,我們伺候的人都疲乏得不堪。我們不能離開家門一步,就是赴禮拜天的彌撒也不能夠。在我固然是習慣的,但是在我的女兒卻是太苦了。
英格拉西亞 我想你這樣把她悶在家裏是很不對的。今年是結婚的大吉年。
伊沙白伯母 但是不是為她的。我恐怕我們永遠找不到合於她的希望的男子。
非台拉 都是一樣的,我不相信她生下來會做尼姑的。將來她會碰到稱心合意的男子吧。
伊沙白伯母 你對於這件婚事歡喜嗎?雷孟台?我敢說你似乎完全不高興的樣子。
雷孟台 結婚常常是一種試驗。
英格拉西亞 如其你還不滿意,我真不曉得什麼叫做滿意。你的女兒挑到了我們闔村上的頭等角色。
非台拉 她並且也不缺什麼。他們二個如其能配成一對,真是什麼都不要憂的,這一點你不可忽視的。
雷孟台 米拉格路沙,你到樓底下去找亞加西亞與男孩子們玩去,不要一個人坐在壁角裏,我不歡喜你那樣。
伊沙白伯母 是的,下去——小孩子是清白無疵的和上帝製造她時一樣。
米拉格路沙 對不起。(出)
雷孟台 我們大家可再領一杯而且再吃一點比查果。
伊沙白伯母 謝謝,我已經夠了。
雷孟台 不,不,來,大家來。這算什麼呢。
伊沙白伯母 亞加西亞似乎也沒有象你所希望的那樣快活。哦!她的訂婚在今天才宣布的呢!
雷孟台
她也是清白無疵的和上帝製造她時一樣。我從沒有看見過什麼人歡喜過她;她是那樣沉默的。她離開我,幾星期內沒有向我講過一句話。有時她講的時候,她會一直說下去,使你呼吸都呼不轉來。聽她講真是可怕。
英格拉西亞
自然你寵壞了她。自從你失去了三個兒子後,她是你所唯一有的,而且你又太溺愛了。她的父親那樣的愛她,就是她要天上的飛鳥,他也會去替她捉來,你也是如此。他死後——上帝保佑他九泉瞑目——這孩子就妒忌你了。你再嫁,她是不歡喜的,勢必耿耿於懷。
雷孟台
但是叫我做什麼呢?我不要再嫁。如其我的兄弟不做那樣的事,我也不會想到改嫁。如其我們家內沒有一個男子來照管我,我的孩子與我就會被人趕到街路上,這是你知道的。
伊沙白伯母 是的,這世界是不容獨身婦人的。你那時是一個很年輕的寡婦。
雷孟台 但是我不曉得為什麼我的女兒要妒忌。我是她的母親,但是我不知道我們二人中間誰最愛她或是最寵她。伊思邦從不把她當做繼女看待的。
伊沙白伯母 沒有甚麼奇怪;你自己又沒有許多兒子。
雷孟台
他來時或是去時從沒有一次不給她禮物的。他從沒有把那樣的東西給過我——雖是我也不放在心上。她是我的女兒;我看見他那樣的愛她,我也更其愛他。這些話你們是不會相信我的。但是她從沒有讓他吻過,就是在她小的時候,現在更不用說了。我難得責打她,但是有時我那樣做也正因為那個緣故。
非台拉 也沒有一個人會相信你的女兒不愛她的表兄。
雷孟台 諾貝爾?她自己不歡喜他。他們二人現在沒有甚麼關係了。那又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一件事。我們永遠不能夠知道他們的決裂到底是為了什麼。
非台拉 別人也不能夠,沒有人能夠懂決裂的原委,其中必定有緣故,這是個謎。
英格拉西亞
是的,她對於這事似乎並不抱歉,我亦無法為他說情。她從沒有再對他看過,但是他的態度卻沒有變更。當他聽說華絲天今天要和他的父親到這裏來解決婚事而且要布置一切時,他就拿了一枝槍,背了他們一直上羅斯貝格爾去了。看見他的人都說他的形容很難看,似乎心已碎了的樣子。
雷孟台
我和伊思邦毫不能感動她。她自己和諾貝爾決裂的,正當他們預備宣布婚約的時候,這件事大眾都知道。後來她答應會見華絲天。華絲天對於她一直迷戀的。他的父親是伊思邦的至交,他們是一黨裏的人,而且常常和衷共濟的。他們互相認識了已經好久。不論我們為了聖母節或是為了其他的節目到江西內去,或是他們到這裏來,很容易看出華絲天坐立不安的神情。當她在旁邊的時候,他不曉得怎樣做才好。他曉得她和她的表兄間有某種關係,但是一直到他們決裂,他從沒有說過一句話,那是什麼道理我們不知道——不,一點也不知道;但是當他們一聽到她和她表兄決裂的消息,華絲天的父親就向伊思邦說。伊思邦向我說,我就向我的女兒說,她也表示願意;所以現在他們就要結婚了。這就是關於這件事的大概。如其她不滿意,那末請上帝保佑她的靈魂,因為我們那樣做也不過要使她高興。一切事情,她都有她自己的做法。
伊沙白伯母 那末她應該快樂了。為什麼不?那孩子是很漂亮的,大家都這樣說。
英格拉西亞 是的,我們大家覺得他是我們村裏的人。他住得這樣近,他的家庭又是那樣著名的,沒有人會把他當做陌生人的。
非台拉 伊絲比亞老伯在這裏比在江西內有更多的田地。
英格拉西亞 自然的,如其你要去計算的話。他承襲他叔叔馬諾裏太的全部財產,並且當城裏的地產出賣時,又都賣給了他。
伊沙白伯母 他家是近村最富的。
非台拉 無疑的。雖是他有四個兄弟,但是每一個都會發財的。
英格拉西亞 你的女兒也不會赤了腳嫁過去的。
雷孟台 不,她是我們唯一的孩子,她將來要承繼一切。伊思邦對於她從她的生父所承繼的田地很留心經營;就是她是他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再好的了。
〔禮拜堂的鍾聲。
伊沙白伯母 聖告鍾!(婦女們默誦析禱詞)雷孟台,這是我們去的,時候了。推爾斯花路希望早些吃晚飯——除非他的空嚼我們能稱之為晚飯的話。
英格拉西亞 這是我們大家都要去的時候了。
非台拉 我們大家都這樣想。
雷孟台 但是你們不在這裏便飯嗎?我不強留伊沙白伯母——我曉得她不應該離開她的丈夫。他很不耐煩的望她回去。
英格拉西亞 是的,我們都有丈夫要照顧的。我們大家謝謝吧。
伊沙白伯母 我想那孩子留在這裏吃晚飯吧?
雷孟台 不,他就要和他的父親回到江西內去。他們不能在此過夜。現在又沒有月亮,依理他們應該早些走路。天快要黑了,而且日子又這樣短,不知不覺就天黑了。
英格拉西亞 我聽到他們來說再會了。
雷孟台 我這樣想。
〔亞加西亞、米拉格路沙、伊思邦、伊絲比亞老伯與華絲天入。
伊思邦 雷孟台,伊絲比亞老伯和華絲天來向你告別。
伊絲比亞 我們一定要在天黑以前走路。雨後的路真不好走。
伊思邦 況且還有許多不好走的小路。
伊沙白伯母 那末這孩子自己怎樣說呢?我想他不記得我了。自從我們見麵一次之後,巳經有五年了。
伊絲比亞 你還記得伊沙白伯母嗎?
華絲天 是的,我還記得,父親。我恐怕她不記得我了。
伊沙白伯母
那個你不要怕。當你追捕野牛使我們吃驚的那一次,我的丈夫當著地方官的職司。如其那時你被野牛弄死了,我不曉得怎樣的事會跟著來。我可不喜歡那樣,上帝祝福聖路格!——你那次差點他我們沒法過他的聖節了。我們那時想你一定已經死了。
英格拉西亞 由林,愛杜西亞的丈夫,也在那一年被捕。
華絲天 我記得;是的,伯母。
伊絲比亞 他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回家時我還給了他一頓皮鞭——那是他應該受的。
華絲天 我那時還是小孩子。
伊沙白伯母 是的——還是小孩子。但是你現在找到了我們村裏最漂亮的女郎,她呢,當然也決不會後悔她的選擇的。但是我們現在一定要去了。你自己也有事情要照料。
伊思邦 不,一切事情他們都已經料理停當了。
伊沙白伯母 那麼,晚安。來,米拉格路沙。
亞加西亞 我要她在這裏晚餐,但是她不敢向你開口。讓她留在這裏,伊沙白伯母。
雷孟台 好,留在這裏。等一下倍娜比亞與亞裏娜會把她送回府上,如其必要,伊思邦也會奉陪。
伊沙白伯母 不,我們會喊人來領。(向米拉袼路沙)你可以留在這裏,陪亞加西亞。
雷孟台 她們要講的話多極了。
伊沙白伯母 上帝祝福你。伊絲比亞老伯與伊思邦,再會。
伊絲比亞 再會,伊沙白伯母。你丈夫那裏,替我請安。
伊沙白伯母 他會領你的情。
英格拉西亞 再會!一路平安!
非台拉 上帝和你同在。
〔婦女們出。
伊絲比亞 伊沙白伯母看上去年紀很輕。她至少和我同年。是的,俗話說得好,“要有,要占有,乃變老之道。”在她年青時代,美麗的女子非常多,她也是其中的一個。
伊思邦 請坐,伊絲比亞老伯。你為什麼這麼性急?
伊絲比亞 不,不要引誘我;這是去的時候了。黑夜一點一點來了。請你不要替我們著急。我們自己有手,我們用不到你。
伊思邦 不,走路對我的身體有益。我至少要送你到小溪那邊。
〔雷孟台、亞加西亞與米拉格路沙又入。
伊絲比亞 如其你們年青人要講什麼話,這是你們講的時候了。
亞加西亞 不,我們把一切事情都商量好了。
伊絲比亞 你這樣想。
雷孟台 來,來!不要使我的女兒難為情,伊絲比亞老伯。
亞加西亞 一切多謝。
伊絲比亞 什麼?那樣就謝我了嗎?
亞加西亞 那禮物真可愛。
伊絲比亞 那是我們所能找到的最華麗的東西。
雷孟台 這在鄉村的姑娘實在太多了。
伊絲比亞 太多?一點也不!如其依我的辦法,還要多放寶石在裏麵,比了都爾杜地方的聖匣內的還要多呢。(向華絲天)去擁抱你的丈母。
雷孟台 是的,來,孩子。我一定要設法愛你,不然你把她取去我一定不肯赦你的。我的心也和她一同去了。
伊思邦 哦,不要哭。來,亞加西亞!你不情願做馬利亞嗎?
米拉格路沙 雷孟台!亞加西亞!(亦哭)
伊思邦 這不錯——大家!來,來!
伊絲比亞 不要那樣愚蠢!眼淚是為死人用的。你不過要出嫁。想法求快樂,不要這樣。大家都很快樂。再會!晚安!
雷孟台 再會,伊絲比亞老伯。請你告訴佳利亞,她今天不來我是不能恕她的。
伊絲比亞 你曉得她的目力怎樣不好。來的話我們還得預備車子,車子遠在羅斯貝格爾。再說家中又忙著屠宰牲口。
雷孟台 告訴她我怎樣的不高興。希望她早些好。
伊絲比亞 謝謝你。
雷孟台 現在你們還是去的好。天氣一點一點暗了。(向伊思邦)不要再延擱了。
伊絲比亞 我叫他們不要送我們。
伊思邦 胡說!這算什麼。我要一直送到小溪那邊。不要等我吃晚飯。
雷孟台 不,我們要等的。今晚上我們不情願孤獨著吃晚飯。如其我們吃得晚些,米拉格路沙決不以為怠慢的。
米拉格路沙 這對我沒有什麼差別。
伊絲比亞 上帝和你們同在!再會!
雷孟台 不,我們要下來送你們出去。
華絲天 我……我想和亞加西亞講一句話……
伊絲比亞 這樣下去要等到明天了。你們倆今天有整日的功夫。
華絲天 是的,但是周圍有那麼許多人,我沒有機會……
伊絲比亞當 我們預備出門之前,我曉得有這樣無意義的事。華絲天這不是無意義的。在我們出發之前,我答應母親把這件袈裟給亞加西亞的。那尼姑庵裏的尼姑們特地為了她做的。
亞加西亞 怎樣可愛啊!
米拉格路沙 哦!加門的聖處女——四周都是金飾!
雷孟台 很好看。我的女兒常常崇敬聖處女的。替我們謝謝你的母親。我們領受了。
華絲天 它有福了。
伊絲比亞 好!現在你的心寬了。如其我們把袈裟帶回家去,我不曉得你的母親要怎樣想呢?我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孩子!我在年青時沒有這樣無出息的。我真不曉得他象什麼人。
〔大眾出。暫時合上空著。天時繼續著變成黑暗。雷孟台、亞加西亞與米拉格路沙又出。
雷孟台 他們把今天一天拉得真長。在他們動身之前已經夜了。你覺得怎樣,我的親愛的?你快樂嗎?
亞加西亞 你自己可以看得出。
雷孟台 我能夠,我能夠嗎?這真是我所要做的:看我自己,沒有一個能夠說出你到底覺得怎樣。
亞加西亞 我已經疲乏了。
雷孟台 這真是一個冗長的日子,我自從早上五點鍾起沒有一分鍾休息過。
米拉格路沙 每一個人都到這裏來祝賀你。
雷孟台
你可以說闔村的人,上自牧師,下至庶人。我們送了那牧師一個彌撤祭,並且還給了他十個麵包,除散給貧人的之外。在我們幸福的日子我們應該想到那些不幸的人。讚美上帝,我們不需要什麼了!洋火在哪裏?
亞加西亞 在這裏,母親。
雷孟台 把燈點起來,親愛的。坐在黑暗中間使我很憂愁。(喊)亞裏娜!亞裏娜!真奇怪,她到哪裏去了。
亞裏娜(樓上)你要什麼?
雷孟台 把箕帚帶來。
亞裏娜(下樓)就來。
雷孟台 正當我想著的時候,還是把我的裙子換掉的好。現在不會有人來吧;時光已經這樣晚。
亞加西亞 我也可以脫掉我的衣服吧。
雷孟台 做什麼?你沒有事情可做。你已經忙了一整天了。
亞裏娜(入)把垃圾指給我看——
雷孟台 把帚倚在壁角後,把這些東西拿去。把它們洗幹淨後再放回碗櫥裏去。那些玻杯要留心!它們是我們最精致的玻杯。
亞裏娜 我可以吃一個餅嗎?
雷孟台 自然可以——雖然我不懂你怎麼能一下抓那麼多的。
亞裏娜
我整日還沒有動過一點東西,上帝救我!我是我母親的親生女。我不曾把餅與酒送給全村人嗎?今天每一個人都來到這裏。這表明人們對這家人的——是的,還有對伊絲比亞老伯與他的家庭的看法。等到你看見了結婚禮!我曉得有人將要給她一個新的金東西,而且還有人將要給她一條完全繡花的被,那些花那樣的生動,她初看會把它們去拿下來哩。那真是她的一個大日子,讚美上帝!那時我們都要笑或是哭,而且我將為第一個這樣做——隨在她的母親之後的;她將為第一個因為這是她的權利。但是你知道我,在這所房子裏的人我都愛。而且你還使我想到我的死了的女兒呢。當她死了的時候,她的形狀正和你一樣,我們已經葬了她。
雷孟台 不要談啦,亞裏娜。去吧,不必再挖出你的悲苦的曆史。我們自己的已經夠受了。
亞裏娜
願上帝答應我將來永遠不要帶累你!但是今天在我的四周圍什麼東西都顛倒了。你愈是快樂,使你愈是憂愁。上帝禁止我不再談起這個孩子的苦楚的死了的父親,他現在休息在天上,上帝祝福他!但是我希望他今天能夠看見她!他是喜歡她的。
雷孟台 夠了,亞裏娜!夠了。
亞裏娜
不要向我那樣說,雷孟台。這等於打巴掌,等於打一隻忠實的狗。我對於你,對於你的女兒與你的家正象一隻忠實的狗——一隻忠實的狗,一年到頭吃你的麵包——是的,當她關它的時候,她還保持她自己的尊嚴,那是你曉得的。(出)
雷孟台 亞裏娜!——她是不錯的,雖是。她常常是一隻忠實的狗——忠實於我們與我們的家。(哭泣)
亞加西亞 母親——
雷孟台 你講什麼?
亞加西亞 你可以把這個五鬥櫥的鑰匙給我嗎?我想把我的一點東西給米拉格路沙看。
雷孟台 好,拿去;把這一束都拿去。你們坐下休息,我到外邊去照顧晚飯。
〔她拿著帚而去。亞加西亞與米拉格路沙坐於五鬥櫥前麵的地板上,開了最下的一隻抽屜。
亞加西亞 這些耳飾是一種禮物從——是的,從伊思邦那裏來的,因為我的母親不在這裏我可以這樣說。她常常要我叫他做父親。
米拉格路沙 你不曉得他愛你嗎?
亞加西亞 是的,但是一個人隻能有一個父親與母親。他還給我這些手帕子,從都爾度買來的。那些尼姑刺繡了我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你看這些明信片——不是很美麗嗎?
米拉格路沙 怎樣好看的女人!
亞加西亞 是的,它們是從馬德裏或是從法國巴黎來的。看這些小孩子——他還給我這隻匣子;裏麵還有糖果。
米拉格路沙 我不懂你為什麼還那樣說……
亞加西亞 我不說什麼。我知道他愛我,但是我情願和我的母親單獨在一起。
米拉格路沙 你不是說你的母親因為他的緣故減少愛你的程度嗎?
亞加西亞 我不知道。她一心迷戀著他。我怎樣曉得,如其她要在我和那人中間選擇……
米拉格路沙 我想這樣說是無良心的。如其你的母親不再嫁,那末你出嫁了,她將做什麼呢?她不是沒有人和她同住嗎?
亞加西亞 你以為我一定要出嫁嗎,如其我和我的母親孤單地生活著?
米拉格路沙 當然你要出嫁的?這有什麼關係呢?
亞加西亞 那裏還有比和母親同住著一樣快樂的地方呢?
米拉格路沙 不要那樣蠢。任何人都曉得你有一個很好的繼父。如其他不好,人家就會談起,我就會聽到。你與你的母親也是這樣。
亞加西亞 我並不說他不好。但是都是一樣的,如其我的母親不再嫁,我也不嫁。
米拉格路沙 你曉得我想什麼嗎?
亞加西亞 什麼?
米拉格路沙 大眾說你不愛華絲天是不錯的。你所愛的一個是諾貝爾。
亞加西亞 胡說!我怎麼能夠愛他?——在他那樣待我之後。
米拉格路沙 大眾說是你把他攆出去的。
亞加西亞 我,我嗎?是的,我想那是我的錯處!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不要談起這事。他們曉得什麼呢?我愛華絲天比愛諾貝爾更甚呢!
米拉格路沙 我希望你這樣。不然你不應該嫁給他。你聽到諾貝爾在今天早上離村的嗎?他不願在近旁。
亞加西亞
他管什麼?為什麼要在今天而不在其他的日子?這和他沒有關係。這是他最後寄給我的信——自從一切都過去之後。我永遠不想再見他;我不知我還把它保存著幹麼。把它撕掉不是更痛快嗎?(撕信成許多小片)你看!那樣終結它!
米拉格路沙 你遭了什麼魔?你太激動了。
亞加西亞 這是他所說的。現在我還要去把信的碎片燒掉。
米拉格路沙 當心!洋燈會炸的。
亞加西亞(開窗)到路上去!我要撒散這些灰燼……風把它們吹去了……現在完了,我很歡喜。你曾經看見過這樣黑暗的晚上嗎?
米拉格路沙(隨她到窗邊)和柏油一樣黑——沒有月,沒有星……
亞加西亞 那是什麼?
米拉格路沙 有人在碰門。
亞加西亞 我聽起來似乎是放槍的聲音。
米拉格路沙 胡說!誰會在這時出去放槍呢?除非什麼地方失火……不,我不看見空中有甚麼火光。
亞加西亞 我怕。是的,我——
米拉格路沙 別傻!
亞加西亞(忽然跑到門首)母親!母親!
雷孟台(在樓下)什麼事?
亞加西亞 你聽到甚麼嗎?
雷孟台(在樓下)是的。我差亞裏娜出去打聽了。這不要緊。
亞加西亞 啊,母親!
雷孟台 不要怕!我上樓來。
亞加西亞 這是槍聲!我曉得這是槍聲!
米拉格路沙 假使它是槍聲呢?那又怎樣?
亞加西亞 上帝幫助我們!
雷孟台(入)你怕嗎?沒有甚麼。
亞加西亞 母親,你自己也怕。
雷孟台 因為你怕,所以我也怕了。自然我起先怕——你的父親還沒有回來。但這是由於膽小。不會有甚麼事情發生吧。什麼?你聽到嗎?有人在樓下!上帝幫助我們!
亞加西亞 母親!母親!
米拉格路沙 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們在講什麼事?
雷孟台 立在你的原地。我下去看看。
亞加西亞 母親,你不要去!
雷孟台 我聽不出他們所說的……我太興奮了……啊,伊思邦,我的心肝!但願你沒有碰到災害!(奔出)
米拉格路沙 樓下有一群人。他們在進來。我聽不出他們說些什麼……
亞加西亞 一定碰到什麼變故了!一定是可怕的變故!那是我一直預感到的。
米拉格路沙 我也那樣,不過我不願嚇你罷了。
亞加西亞 你以為怎樣?
米拉格路沙 不要問我!不要問!
雷孟台(在樓下)聖處女!上帝救我們!可怕,可怕!啊,他的可憐的母親,當她聽到了她的兒子已經死了,被人家所暗殺了的時候!我不相信!那對於我們怎樣可怕呀!
亞加西亞 她說什麼?你聽到嗎?——母親!母親!母親!
雷孟台 亞加西亞!女兒!你不要下來!不要下來!我就上樓來。
〔雷孟合、非台拉、英格拉西亞與其他許多婦人入內。
亞加西亞 什麼事?碰到了什麼?有人死了嗎,是他嗎?有人死了嗎?
雷孟台 我的可憐的兒呀!華絲天!華絲天!
亞加西亞 什麼?
雷孟台 暗殺了!他離開本村時,就有人把他擊死?
亞加西亞 母親!啊!但是誰做這事的?誰幹的?
雷孟台 沒有人知道。天太黑了;沒有人能夠看出。大家都以為是諾貝爾——這樣盛滿了恥辱的杯子,我們一定要在這所房子內喝幹的了!
英格拉西亞 別的人決不會這樣做的。
婦女們 一定是諾貝爾!一定是諾貝爾!
非台拉 警官來了。
英格拉西亞 他們捉到他了嗎?
雷孟台 你的父親也來了。(伊思邦入)伊思邦,我的靈魂!誰幹這件事的?你知道嗎?
伊思邦 我怎樣會知道呢?我知道得和別人一樣多。不要離開這房子,你聽見了嗎?我不情願你在村子裏到處亂跑。
雷孟台 但是他的父親怎樣了呢?想想他母親,當人家把她的兒子,死了的,被暗殺了的兒子帶回家去的時候!他在今天早上離開她時還是活的,快樂而且很好的!
英格拉西亞 殺他的凶手,死有餘辜!
非台拉 他們應該就在那行凶的地方把他殺掉!這樣的事,我們村裏從沒有出過。
雷孟台 伊思邦,不要他們把那屍身抬去。我一定要看他——我的女兒也要去看他。他曾經是她的丈夫。
伊思邦 冷靜下來!時間還很多!我不要你離開這裏,你聽到了嗎?那是法律的事;醫生與牧師都太晚了。我一定要立刻回去;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出)
雷孟台
你的父親是不錯的。我們能做甚麼呢?——除了祈禱他的靈魂早到上帝的身邊,他是他的創造者。我不能不想到他的可憐的母親!不要把它看得太重大了,亞加西亞。你這樣不動使我覺得可怕。這比你號咷大哭更壞。在今天早上誰會相信有這樣的事件發生?但是現在發生了!咒詛落到我們的身上了!
英格拉西亞 那槍彈直穿過他的心。
非台拉 他立刻從馬上倒下象一塊木頭。
雷孟台 多麼可羞,村落中的大恥辱!我一想到那凶手是生在這裏的,是我們中間的一個,而且心中充滿了壞念頭常在這裏走動的,我的麵就紅了!更壞的,他又是我們家中的一個!
加斯巴拉 但是這事我們還沒有確定呢。
雷孟台 誰會幹它呢?大家都這樣說。
英格拉西亞 大家都說是諾貝爾!
非台拉 除了諾貝爾還有誰呢!
雷孟台 點亮那蠟燭,米拉格路沙,在聖處女像的前麵。讓我們向她祈禱!因為我們除了替死者禱告還能做甚麼呢。
加斯巴拉 上帝祝福他的靈魂!
英格拉西亞 他沒有懺悔而死了。
非台拉 從滌罪所,好上帝,拯救我們。
大眾 上帝祝福他的靈魂!
雷孟台(向米拉格路沙)你先為他禱告;我祈禱都不能了。我想到了他母親的碎了的心了。〔婦人們開始禱告。
——幕落
第二幕
〔農家的客堂。背後有一扇大門,二旁有窗,護有鐵柵。左右各有一門。
〔伊思邦坐於一小桌上吃飯。雷孟台侍候著他,亦坐著。亞裏娜來去幫忙。亞加西亞坐在一窗下的低椅上,縫著。一籃衣服置在她的旁邊。
雷孟台 你不歡喜它嗎?
伊思邦 當然我歡喜的。
雷孟台 你還沒有吃甚麼。你要我們再去燒一點別的東西嗎?
伊思邦 不要煩了,我的親愛的。我已經很夠了。
雷孟台 我才不信呢。(喊)亞裏娜!把色拉——拿來!——你一定有什麼心事。
伊思邦 不要那樣蠢。
雷孟台
你以為我到現在才知道你嗎?你不應該再到村裏去。你已經聽到謠言。我們到這小樹林中來,不過要完全避免它罷了,不過避開那種刺激罷了,我們現在達到了目的,這是很好的。現在你又回到村裏去,並且一句話也不和我說起。你那樣做要什麼?
伊思邦 我要的是去看諾貝爾與他的父親。
雷孟台 是的,但是你應該請他們,叫他們到這裏來。你不應該親自前往,這樣也可以不聽到那些謠言。我知道村裏的人怎樣的談論。
亞裏娜 是的,我們住到這裏來,並且不和人來往,好處就在人家到鄰村去一定經過這小樹林,一定要停頓一下,四周圍轉轉,並且幹涉和他們不相幹的事。
伊思邦 是的,這樣你好去和他們胡扯。
亞裏娜
不,先生;你不要弄錯了。我不和甚麼人胡扯。就是昨天倍娜比亞這女孩子因為和從江西內來的人講到她所不應該講的話,我還責備了她。如其有人問我什麼問題,我因為從母親那裏學到“多問少答”的秘訣,不會走漏甚麼消息。
雷孟台 別說了!出去!(亞裏娜出)他們在村落裏說點什麼?
伊思邦
沒有什麼。伊絲比亞老伯和他的幾個兒子立誓說他們就要去殺掉諾貝爾,他們不情願接受法庭上的判斷;他脫身得太容易了。他們在某一日上就要來,這樣將來就有麻煩了。你聽到村中謠言的二方麵嗎?有人說伊絲比亞老伯是不錯的,因為那除了諾貝爾沒有第二個人;有人說那不是諾貝爾。他們說法庭使他脫身,因為他的無罪,因為他證明了它。
雷孟台 那正是我所想的。沒有一個人能夠否認他的口供;就是華絲天的父親也找不出甚麼破綻。你那時也和他們在一起,你自己也找不出什麼破綻。
伊思邦
伊絲比亞老伯與我那時正停下來點火吸煙。我們二人笑得象癡子似的,因為我用洋火,但是點不著;所以伊絲比亞老伯取出他的火石並且笑著對我說道:“這裏來點火,不要用那新製的機器費掉你的時間。—切好東西,不過使愚人費掉他的錢吧了。我取火還是用這東西。”那正是使我們看不到的。我們正在那火上發癲時,槍聲就起了。我們大吃一驚站起來時,看不見甚麼。當我們看到他已經墜地而死時,我們呆立如木雞,和死人一樣。如其他們要結果我們也早已被結果了,而且我們一點也不會知道。
〔亞加西亞忽然起立想出外。
雷孟台 你到什麼地方去,我的親愛的?不要難過。
亞加西亞 你們從不談別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怎樣受得住的。他不是把這事告訴我們已經有好幾遍了嗎?我們為什麼常常聽同一的故事呢?
伊思邦 她說得不錯。依我的心思,我永遠不想再提這事;是你的母親要提。
亞加西亞 我夜裏有時竟做夢到它呢。我從前一個人在晚上或是在黑暗中間從來不怕的,但是現在就是在白天也怕的要死。
雷孟台
也不止你一個。我一天到晚也沒有安寧過。我從前在晚上就是在萬靈節前夜經過墳地也不怕,但現在就是一點聲響,不論是雜聲或是沉默,都要使我跳起來。老實說,當我們以為這件事是諾貝爾幹的,雖是他不過是家族中的一人,但是他使我們全體都蒙恥辱,同時我們又沒有補救的法子;我們隻有退避到社會以外——而且我已經萬事退後一步了。無論如何這個必定要有一種解釋。但是現在既不是諾貝爾,又不知凶手是誰,沒有一個人能說出為什麼那可憐的孩子死的——我的心總不得安寧。如其不是諾貝爾,誰會害他?也許這是一種複仇。是他父親的仇人,或者是你的——我們怎樣能夠斷定這槍彈不是對你發的,因為那時是晚上而且黑得象柏油一樣,所以他們打差了,但是他們那時不達目的,他們會幹笫二次,而且……我不能忍受這種疑慮!我不得安寧!每一次你出門到路上露麵時,我覺得我要發瘋了。今天你回來得晚了,我就想自己到村上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