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詩——代序
綠原
詩是什麼?這個問題最好擺著,不要輕易試圖解答它。因為綜觀古今中外,詩的原料和配方、用途和銷路實在太多了,任何答案再怎樣差不離,都無不利少而弊多,無不推重了一部分詩而抹煞了更多的另一部分詩。那些從概念到概念、不以任何創作經驗為依據的陳腐見解且不說了;一些飽學之士曾經對中外古詩人的佳作進行過深廣的研究,並據此下過各種定義,這些定義大都具有一定的科學性,至少能夠幫助我們讀懂過去讀不懂的作品。但是,你總不能說,古人已經把詩寫絕了,作為一門創造性藝術的詩已經到此為止了。而且,老實說,詩歸根到底哪裏隻是為了讓人懂得就夠了?看來,那些比較科學的定義也未必多麼有助於詩的進一步開拓。一世紀以前,鳥會飛,人會走,這個斷語是絕對正確的;今天還這樣說雖不能算錯,但畢竟不夠周延,因為人不僅會走,而且會飛,不僅會飛,而且還飛到了月球。同樣,一世紀以前的詩如彼如彼,隨著客觀世界的不斷變化,詩作為人類主觀世界的一種特殊反映又不斷變得如此如此,過去再怎樣完滿的定義也未必符合今天的詩了。更有一些有識之士為了向詩人們推薦永恒的主題,曾經試圖把人類各個時代的感情素質來一番平均化的探討——這個嚐試固然令人神往,但談何容易?人類由於生產方式的變化和差別,它的感情要求也隨之經曆了千變萬化,顯得千差萬別,請問如何能夠平均化?慢說古代初民和現代人在感情上不可同日而語,就是現代人隻要處境不同,甚至就是同一個人隻要時空條件不同,在審美標準上都是談不攏的,不相一致的。所以,詩是什麼?這個問題最好擺著,讓詩人自己通過不斷創新的勞動,一點一點去補充他們各自保留的答案吧。
我所以要說這番閑話,是想為牛漢的新詩寫一篇序。想為牛漢的新詩寫序,自然是我歡喜這些新詩的緣故。牛漢是一位老詩人了,現實主義詩歌史自有他的勞績在,哪裏在乎我的歡喜不歡喜。隻因為這些新詩大都寫在一個最沒有詩意的時期,一個最沒有詩意的地點,當時當地,幾乎人人都以為詩神咽了氣,想不到牛漢竟然從沒有停過筆。說來慚愧,我那時往往被安排和他一起勞動,因此往往有機會成為他的那些新詩的第一個讀者。記得那時,他拉了一天裝載千斤以上的板車,或者扛了一天每袋一百多斤的稻穀,回來總要氣咻咻地告訴我,他今天又尋找了,或者發現了,或者捕捉了一首什麼樣什麼樣的詩——那哪是詩啊,分明是一隻隻活蹦亂跳的充滿夏日熾熱生命的綠色的甲蟲。有時僥幸很完整,但常常卻給抓落了一小片薄翅,或者給扯折了一條腿,這時他總是非常懊惱,埋怨自己太粗魯,於是便象個天真的兒童,拈起一兩顆飯粒,認真嚴肅地喂養或調理著這個小生命、他的受傷的詩。有時他當然也會撲空,什麼也沒有捕捉到,這時他更加懊惱,懊惱得簡直象《聊齋》裏那篇《促織》中的小主人公,恨不得自己變成一隻憤怒的蟋蟀,去同一切敵手奮戰。而我這時則往往站在旁邊,瞪著眼睛凝視他的奇跡,內心充滿一個笨手笨腳者的羨慕。這是怎麼回事呢,人人奉命學唱“樣板戲”、誰也沒有看到甚或想到詩的時候,牛漢竟俯拾即是地寫出了那麼多的新詩;他的新詩作為一種曆史的回音,打破了我過去搜集的各種關於詩的非曆史的定義,使我不由得產生了上麵一堆酸溜溜的想法。
在那些最沒有詩意的日子裏,思維枯槁,意興蕭索,隻剩下幾點磷火似的直覺在飄浮,而牛漢的感官卻始終保持著靈敏而奮迅的狀態。他在雷鳴電閃的交響樂中,聽見鷹群激越而悠長的歌聲,便想到了鷹的誕生;他看見一根棕色的羽毛昂頭飛向灰空,相信那正是鷹的羽毛,便想到鷹在飛升,在向太陽告別。他會為一隻華南虎破碎凝血的趾爪感到羞愧,更會從一陣石破天驚的咆哮中聽出了一個不羈的靈魂。他急切地呼喚誤落平原的小麂子不要朝獵人的槍口跑去;他多麼希望在他粗大的脈管裏注進那怕隻是一滴蚯蚓的血。他奇怪被砍斷的毛竹根為什麼會沁出一絲清清的水;他從根須向下伸長的方向相信地心有一個太陽;他在灌木林巨大的根塊中感到凝聚了幾十年的熱力;他看到被伐的大樹留下了傷疤,便思索所有傷疤下麵是不是都有一塊根。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看見一株被伐倒的大楓樹在流淚,聞到了淚珠的芬芳,並從芬芳感到了悲傷。他更熱情地歌頌著沒有泉水的鐵山,象一個沒有淚腺的硬漢:“開采我吧,炸碎我吧,溶化我吧!”
這就是牛漢的新詩,就是他在那個特殊的時間——空間環境裏所寫的詩。那個特殊的時空環境的真實氣氛,恐怕已在人們的記憶中淡化了吧;那些題材當年擺在人人麵前,人們簡直不屑一顧,而牛漢卻將它們一一拾起,一一化為詩,通過他深摯的感情和明快的想象,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時代的痛苦而崇高的精神麵貌。古今詩品的魅力都不是超時空的,都在於反映了一個不可複返、不可轉移的心理過程;牛漢的這些新詩如果使後來的讀者仍感到魅力,那麼它們的魅力也正在於同它們所從產生的那個一去不複返的曆史環境相聯係,而聯係的介體就是身曆其境的詩人自己。一些新詩人們忽然發現了自我,認為詩的本質就在於表現自我,甚至把自我和世界等同起來:這個普遍現象不是不可理解的;但事實上,任何優秀的抒情詩都離不開作者的自我,隻不過這個自我是不是一定要把詩當作鏡子,留下一個儼然、岸然或嫣然的免冠半身映像呢,卻是大可研究的了。牛漢作為一個成熟的詩人,他的詩分明不是其他成熟的詩人寫得出來的,這就不能說它裏麵沒有作者的自我,但這個自我在詩中並不是作者與眾不同的映像,倒是一個個異化的形象。那鷹,那虎,那麂子,那蚯蚯,那枯根,那楓樹,那鐵山……盡管在詩中各自具有在自然界與人類相異的存在,卻同時又與作者的整個心靈融為一體了——從它們一個個身上,直接而鮮明地反映出那個特殊的時空環境中一個個正直的性格、頑強的生命,一縷縷寧死不屈的英魂和一顆顆百折不撓的進取心;同時卻又間接而隱晦地反映出詩人自己飽含著滾燙的淚水,撫按著顫栗的心,在歌頌、在祝福、在哀悼那些被遺棄、被踐踏、被砍伐的高貴的生靈們。牛漢的這些新詩可不可以稱作一部表現另一種異化過程的《變形記》呢?不過,這部《變形記》不象卡夫卡的原作那樣讓人變成了甲蟲,而是讓那些高貴的生靈們一個個變成了人,這個人也就是作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