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件文學作品的批評,曆來有三種角度。首先,是從作者著眼的角度,這方麵有我們所熟悉的社會學角度,由此可能得出科學的分析,但也容易發展到貼標簽的末道;與此相關,還有我們所不熟悉的所謂“心理分析”的角度,這一派洋批評家隻研究作者是怎樣、是為什麼寫出這部作品的,卻不管作品怎樣和為什麼才寫得好或寫得不好,這樣當然也容易走向武斷。其次,是從作品著眼的角度,這方麵有我們說了多年的“藝術分析”論,論者認識到作品畢竟是作品,有其固有的藝術規律,不能單憑作者的身分而判優劣或高低——這樣敢情好,但迄今照此辦理的堅實的批評仍不多見;與此相關,還有外國所謂“新批評派”,這一派更不問作者是什麼人,生於什麼時代和什麼國度,隻問作品本身究竟如何,其批評顯然要以一個並不存在的超時空的審美標準為前提。第三,是從讀者著眼的角度,這方麵有我們開始注意到的“社會效果”論,雖然這裏所注意的效果實際上還很狹隘,還缺乏全麵而確切的調查研究;與此相關,外國也有所謂“接受美學”,它根本不管作者是誰,作品寫的什麼,而隻按經濟學原則來看文學,把作品當作商品——商品的價值既然由消費者來決定,那麼作品的好壞也就隻取決於什麼人歡喜,為什麼歡喜,多少人歡喜,等等。以上三種批評角度盡管各有一些道理,應當說都是片麵的。真正的辯證唯物主義的文學批評不可能是上麵的任何一種,而應當包括每一種正確的獨到見解。這樣全麵地對待文學現象的科學批評,才是我們企望已久的對象。然而,對於牛漢的這些新詩,我不想從第一種角度來探討,因為那將涉及他的一些不愉快的遭遇;也不想從第二種角度來分析,因為迄今還沒有發現任何作品能有孤立而永久的藝術價值。我想,我應當借用第三種角度,也就是從一個以興趣代替經驗的普通讀者的立場,對牛漢的新詩談一點讀後感。談得對不對,似乎皆可作為一種“社會效果”,供“接受美學”家們參考。
讓我再讀一遍《悼念一棵楓樹》吧,這是牛漢新詩中最為人熟知的一首。一棵高大的楓樹被伐倒了,整個山野聽得見它鏗然倒下的聲響,周圍的小花小草和其它生命都顫栗起來,遠遠近近飄忽著濃鬱的清香。這本是客觀的常見的自然現象,它本身至此還不足以構成詩。但清香落在詩人的心靈上比秋雨還陰涼,他想不到那粗壯而灰暗的軀幹竟貯藏著那麼多芬芳,陰涼的芬芳使詩人不勝悲傷。他悲傷,直到它被伐倒以後,他才發現它的雄偉和美麗;他悲傷,它被伐倒後三天還掛著明亮的露珠,象含淚的眼睛,凝望著遠遠還有白鶴朝它飛來;他更悲傷,它被解成寬闊的木板時,還從一圈圈年輪湧出一圈圈凝固的透明的血球,證明它到這時還沒有死亡。然而,多情的詩人僅僅是為了抒發自己的傷感,才想寫這首詩的嗎?讀到最後一段,我們不由得要和作者一齊控訴:這砍伐就是屠殺,被屠殺的不是一棵普通的楓樹,而是一個緊緊與大地相連的生命——有多少生命象這棵楓樹一樣被粗暴地砍離了它們的地母啊。讀者通過全詩的三個層次,有理由認為這是一首象征詩,它象征著那個特殊時期一個個無辜被害的革命烈士的死,象征著千百萬人民對他們的沉痛而憤怒的悼念。但是,即使抽去這一層象征意味,單從它所反映的人與自然的親密關係來看,這首詩不也顯得十分動人嗎?再讓我比較一下美國詩人洛威爾(Lowell,
James Russ-ell,1819—1891)的一首《楓樹》:
五月楓樹披掛著她的珊瑚,
(低地還到處是遲去的寒霜,)
為了應和知更鳥的宛轉鳴唱,
它正在她的灰枝上銜築新居;
但當秋日朝南歸去,
她的脈管更燃起春日的血漿,每片葉子濃豔開放,
使一年秋色勝過夕陽入土。
通過粗拙的譯文也可以看出,這首洋詩具有謹嚴的形式,整齊的韻律,顯然作者意在製作一件工藝品。但是,從內容方麵來看,姑不論由於語言規律不同而產生的不自然感,這首詩僅僅表現了任何一棵楓樹從春到秋的生命曆程,作者借此充其量抒發了“夕陽無限好”式的感慨。這位美國詩人自有他不容抹煞的多方麵的成就,但他寫不出牛漢的這樣一首詠楓來。除了兩位詩人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和國度的緣故,他們在寫作方法上更存在著“任何一棵”和“這一棵”的區別。牛漢沒有寫“任何一棵”,而隻是寫的“這一棵”;“這一棵”楓樹在牛漢筆下是具體的,有生命的,和他一起生活在同一時間和同一地點,和他共同經曆著同一的挫折、悲哀和希望。不難看出,這兩棵楓樹代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學態度和人生態度,無論如何是無從相互假借的。而牛漢如果失去了自己的這一切,就會在他的讀者麵前失去了一個代言人的能力和根據;有了這一切,他才象每一位成熟的詩人一樣,使自己有別於其他任何一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