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寫詩,講究“無一字無來曆”;有些今人寫詩,也講究“無一字無來曆”;那些古詩的“來曆”當然是更古的詩,而那些今詩的“來曆”則據說是外國什麼名家的詩。我於是漫然想到,牛漢的這些新詩可否也吹噓一下“無一字無來曆”呢?不過,它們的來曆不是古詩,更不是外國詩,而是那不但“洗滌汗漬的皮膚,還能溫暖心胸”的“溫泉”——那濃密而鬱悶的生活本身。如果承認藝術不是技術,那正是因為藝術隻有一次性經驗,既不能標準化,更不容許模仿,不但不容許別人模仿,甚至自己也無從模仿。這就要求詩人不能從書本、從別人的創作中借取靈感,而必須從生活本身有所探索,有所發現,有所溶化,有所提高。這本詩集題名《溫泉》,據作者雲,隻因為裏麵有一首詩叫做《溫泉》的緣故。但更恰切的說法應當是,作者心裏有一個“溫泉”,一個以人民力量的火山為泉源的溫泉,否則在那枯寂的隆冬他是什麼也唱不出來的。不如用牛漢自己的說法,“生活裏麵沒有的東西,我是怎麼也寫不出來的。”的確如此,他的詩令人難忘處,不是豔麗的詞藻,不是精巧的形式,而是一個個從生活土壤裏生長出來的平凡而又罕見的精神現象。他的每一首詩都包含一個完整的動的想象,明顯地區別於任何明喻或暗喻的不完整的靜的想象。就是說,他的想象多半在動詞,而不在名詞或形容詞(本集中可以找到很多例證),因此他的每首詩都構成一次完整的、不可分隔而又不可重複的生活經驗。這裏既沒有自然主義的實,也沒有象征主義的虛——它沒有象征任何事物,讀者卻可以用它象征一切。詩的具體性和普遍性就這樣結合在一起,詩人的喜怒哀樂和人民的喜怒哀樂就這樣結合在一起。牛漢有些詩由於言近而旨遠,乍讀之下似乎帶著朦朧色彩(例如《我去的那個地方》),但不屬於一般所謂“朦朧詩”,因為它們的脈動是正常的,音位是明確的,信息是清楚的,隻不過作者在表現手法上奉行非歐幾何所謂“兩點之間直線最長”的原則,把他最想說的話都留給了我們讀者。——就算“朦朧詩”又怎麼樣呢?連反映思維的科學都承認朦朧,容許朦朧,並且在探索朦朧,例如“模糊數學”、“弗晰邏輯”,為什麼反映感情的文學反而能夠不承認、不容許、不探索這個新領域?當然,“朦朧詩”也隻是詩的一部分,正如“模糊數學”隻是數學的一個分支,一窩風和清一色是要不得的;但,對於“朦朧詩”加以承認和容許,不正反映了我們社會的日常思維和日常感情的廣闊的民主性麼?牛漢的新詩不屬於一般所謂“朦朧詩”,但願它能以它特有的藝術風格,幫助保持詩歌界應有而長期沒有的生態平衡。
經過千篇一律的仿民歌體,經過矯揉造作的新格律詩,更經過顧影自憐的自我表現熱,我作為一個讀者一直期待直接從壯闊的生活熱浪裏蒸發出來的詩。我固執地相信,隻有這樣的詩才能在作者和廣大讀者之間建立起息息相關、心心相印的知己關係。牛漢的新詩和許多中青年詩人的作品給我以信心:我的期待是不會落空的,這種活的詩、赤裸的詩、和廣大讀者息息相關而又心心相印的詩,過去存在過,今後仍然會存在,一定會在我們社會主義生活的土壤上象春蘭夏荷秋菊冬梅一樣逐時盛開,並會贏得廣大讀者的喜愛和感激。他們喜愛和感激這樣的詩,不僅因為它們都是詩,更因為它們使他們認識到,詩並不遠,詩並不玄,幾乎人人都可以成為詩人(即使沒有寫過一首形式上的詩),隻要象他們所喜愛的詩人們一樣,帶著真情實感進入生活,經驗生活,並且——創造了生活。馬克思說過,“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引起對方的愛,如果你作為戀愛者通過你的生命表現沒有使你成為被愛者,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就是不幸。”牛漢愛詩,愛自然,愛生活,愛人。他的愛作為愛引起了對方強烈的反應——人,自然,生活在他的詩中通過他的生命表現使他果然成為一個與廣大讀者心心相印的詩人。牛漢作為戀愛者是強有力的,因此是幸福的。
然而,牛漢的詩也並非完美無缺。首先,象一切有特色的詩人一樣,他遠沒有把詩寫盡,他的視野和音域似乎不夠寬廣,那個時代的曆史內容有不少他還沒有涉獵到。就他所已到達的範圍來說,也有一些探索者難免的缺點,例如主題略嫌重複,題材把握不夠深,形式不夠凝練,也就是對形式的反作用不夠重視。前一方麵未可苛求,我們不能希望牛漢富於其他詩人的特色,例如不能希望他唱出一闋渾厚而奔放的時代交響曲。至於後一方麵,讀者將會從他近幾年的新作中看到,他正在進一步的探索過程中逐一加以克服著。
回頭來看,詩到底是什麼呢?這個問題最好還是擺著。不過,牛漢的新詩已經告訴我們:凡是從生活深處得來的,隻要滲透了作者感情的汁液,飽和著想象的糖原,象“毛竹的根”一樣從人民精神的“碧波蕩漾”的湖水裏吮吸到“一絲清清的水”,那就是詩,至少是詩的一種芽孢。那麼,熱愛人民吧,熱愛人民的生活吧,讓我們懷著這股熱愛去尋找詩,去發現詩,去捕捉詩——不不,讓詩在野生的天地裏和人民一起成長吧,隻要詩不脫離人民,那怕它還很瘦弱,還很質樸,還很酸澀,它畢竟是有生命的能夠發育的活體。
一九八三年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