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三年來,有幾位學者和評論家看了我寫童年的文字,誇獎我有良好的記憶。我對他們說,我的這些散文的形成,回憶固然十分地必需和重要,但如果沒有創造,而且是詩意的創造,我肯定寫不活童年的生命。回憶隻能提供一些模糊的背景,而我的童年世界是在寫作過程中不斷地敞亮和拓展出來的。在《寶大娘》那篇顯得鬆散和冗長的散文中,我寫到了重新幻夢般地發現這個人的形象和心靈,以及她的命運的經過。但是我的所有童年的故事和人物卻絕對不是虛擬的,都是真實的寫照。他們既然是活的,當然也會與我一塊完成他們自己的一生和命運。

就在這個月的上半月(1996年5月),我的年近八旬的姐姐和卑過七旬的妹妹,先後從山西老家來看我,為我帶來了小時候愛吃的東西:蓧麵和黃米糕。前年姐姐來時帶的是鮮嫩的玉米棒子。她們知道我拚著老命寫童年。我們一起回憶了難忘的童年,所有的親人在我們回憶裏都活著,沒有一個死亡。半個多世紀的人世滄桑,我家的房院已經破落和消失得與遺址相差無幾了,隻有一排正房經翻修後可以住人。我童年的幾十個朝步相處的夥伴,如今已凋零殆盡,隻剩三五個了。土地一樣沉默的元貞還活著,住在祖傳的那幾間土屋裏。寶大娥已去世多年,妹妹說寶大娘的左臂雖不能彎曲,針線活卻樣樣都行。我幾乎把這個細節忘了。寶大娘的姿態頓時又活是活現,她納鞋時總是偏斜著上身。顯得出奇的靈巧。她右手臂上戴著銀手鐲,記得祖母說過;“銀手鐲在寶大娘手臂上才顯得明亮,一閃一閃,如眼白似的迷人,要是戴在別人的手臂上就像一個多餘的累贅來西。”可惜我寫寶大娘時沒有想到這些。

我寫了五、六十篇童年,覺得剛剛才寫開一個頭,隻不過寫了人生的序幕而已。今後即使不再能寫多少,我的生命必將永遠地居住在童年的世界裏了。而隻有活在童年的世界裏,才覺得生命又真正地萌動著不朽的生機。

啊,童年,啊,童年世界裏所有的親人和夥伴,還有我們的村子,那個貧窮而野性的我的誕生地,我永遠不會向你們告別的。我今生誇世感激你們對我的哺育和塑造。原諒我這個一生沒有脫掉過汗味、土味、牲口味、血腥味的遊子吧!我向你們垂下虔誠而沉重的頭領!

牛漢

1996年5月19日,於汗血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