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1 / 1)

一、綿綿土 我們村

定襄縣的磚包城牆隻有三裏十八步的一個圈圈兒。祖母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老舅。是一個走街串巷叫賣熱包子的,每當他站在縣府前十字路上,高喊一聲:“熱包子!”在下西關我家炕頭上做活計的祖母能聽得真真的。當年(三十年代)城裏加上四關的居民總共不過兩三千人。

我出生在下西關。西關由於地形的原因,截然分成高低兩部分,高處叫上西關,低處叫下西關。下西關比上西關的地勢低三個人身,因此上西關的人總覺得他們生在高處,下西關人得仰起頭看他們的牆根。村長總是由上西關的人擔任,從我記事時起,村長就是王仁義的爹,是一個大腹便便的酒鬼,臉龐呈深紅色,他自稱是個武舉,天曉得。他院子裏有一幢三丈高的養鴿樓,是全村最高的建築。可是在全縣人們的眼裏,並不分什麼上下西關,人們把全西關的人都看作野蠻成性、難以教化的一夥。有一個諷刺西關人的順口溜,到現在我還記得:

走進上西關,

一半牲口一半人

一到下西關,

隻見牲口不見人

這個順口溜不知道是什麼朝代編的,童年時,就聽城裏人這麼嘲罵我們西關人。下西關經營殺房(屠宰場)和趕集賣牛肉的人居多,少說有十幾家。還有一家專門硝皮子,姓劉,院子裏有兩個浸泡皮子的池子,一到夏天,蒸發出的氣味實在難聞。放牛的半大孩子有不下十個。因此,外村人一到下西關。聞到的是濃重的牲口味,跟任何一個村莊的氣味都不同。到了黃昏,放牧的牛群回村,滿街滿巷湧動著因汗濕而背脊閃亮的牛,牛進了圈,滿街攤著的是牛糞牛尿。有人說,下西關挖地三尺都浸透了牛的糞尿。

順口溜說下西關“隻見牲口不見人”,是把人都當牲口看的。在人們看,下西關人跟畜類醫別不大,而牛能馴服,下西關人沒法馴服。由於村裏人一代一代都跟牛打交道,家家都有幾把祖傳的宰牛尖刀。連我們家(三代讀書人)都有全套宰牛的家什,平常閑擱在東屋的供桌上,臘月殺兩頭羊,才動用一回。因此,外村人誰也不敢招惹下西關人,下西關的宰牛刀子比人多。

全縣殺房幾乎讓下西關人包攬了。每年春天,一些壯漢子結夥到口外去趕牛,趕來的牛一次不下幾十頭。這些牛經過上千裏的跋涉,進村時都瘦得塌了架,走路輕飄飄的。在滹沱河邊吃上幾個月的嫩草,肚皮很快變得溜圓。有一年我家與秀生伯伯家合夥養一頭牛,讓放牛孩子捎帶著放養。那一年冬天,我家貯存了不少專做油茶的牛骨髓砣子,祖母讓我送給寶大娘一塊。寶大娘說。她一個人能吃到明年開春。

村裏有一半人走過口外,他們大都是摔跤好手,每年縣裏的大廟會上能獲得幾個冠軍,扛回三五頭羊回村來。大人們喝酒,吼唱口外的爬山調,從早到晚,熱鬧幾天。他們包的牛肉大餡餃子,一斤兩個,淨肉沒菜,一個摔跤好手,隻能吃三四個餃子。我跟著佩珍伯伯他們吃過一回大餃子,我勉強吃完一十。記得是張飛的生日那天(陰曆四月二十六日)吃的。下西關開殺房和賣肉的人,供奉的神是張飛。供桌前豎著一杆丈八蛇矛。每年春節鬧社火,秀生伯伯使的就是殺房供桌前的長矛,說使起來得心應手,如有神助一般。我十三歲時(離家前一年),在秀生伯伯手把手地調教下,練過一個冬天長矛,耍長矛是西關社火的傳統節目。

下西關人自古喝的是一口井裏的水。這口井在村西邊,水脈很旺,但不是真正的甜水井。因為沒有第二口可供人喝的井水,一代一代的人隻能喝這口井的帶苦鹹味的水。我喝了十四個年頭,祖母喝了一輩子。村北邊低窪處還有一口老井,聽說早年這井裏的水還能飲用,後來越來越苦,連牲畜都不願喝。苦命的女人常常坐在井邊嚎哭,或者低低地訴說自己的不幸。這口苦水井的位置正好在一個交叉路口,大人們說,這裏夜晚遊魂出沒,寒節那天人們都來這裏呼叫自己的亡人。孩子病得“丟了魂”(昏迷),女人們來這裏叫魂,她們能聽見苦水井裏有回聲。我的祖母坐在這口井邊哭過幾回,她的腳奇小,從我家到井邊,走走歇歇,步說得走一頓飯的工夫。聽說有人早想把這口不吉利的老井廢了,但沒有人敢動手。

我們的村莊真土,名副其實地土。我童年的生命賴以生根的土脈,色澤晦暗,有令人敬畏的氣味(汗的,血的,人的,牲畜的),但它是我的記憶的腐殖土,離開它,我的童年絕不會活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