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綿綿土 灰小子
十歲之前,我得了個不光彩的稱號“灰小子”。這是我有生以來名字以外的第一個外號。這個帶灰字的稱號幾乎成為我一生厄運的起點。我們家多口語中的“灰”,有作害的含義,也有倒楣的意思。
村裏的大人們把頑皮成性、難以馴服的孩子叫做“灰小子”。全村五六十個孩子裏也不過有三五個能以獲得這個不尋常的“灰”的頭銜。我雖不屬最灰的那兩個,但也被劃歸到了灰類裏。這些“灰小子”不管人們如何責備和諷嘲,他們都置若罔聞,全然不予理會。他們玩得任性,歡快,個個生龍活虎。
本世紀三十年代初,家鄉流行過一曲民謠:“閆錫山,灰折(音濕)翻,大洋票子擦屁眼。”“灰折翻”與“胡作非為”的意思相近,可見灰的內涵有多麼嚴重。女人們責罵不正經的男人為“灰鬼”,一個人運氣不佳,往往用灰來形容其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態:“這個人活得灰”。
回憶起來,當年把灰抹在我的頭臉上,我並沒有什麼受辱的感覺。大人們叫我“灰小子”時,我能聽出他們聲音裏,總帶有點關懷或期望的好意,沒有歧視和侮辱。
上小學之後,同學們又送給我另一個外號“灰瓦”,還帶著灰。灰瓦並不是捂灰色的屋瓦。我們家鄉把羽毛呈暗灰色的鴿子叫“灰瓦”,是品位最低的一種普通鴿子。家養的鴿子大都講究白的或黑的。“灰瓦”飛到天空很不顯眼,與北方灰灰的天空顏色太接近了。因此,對這個外號我不高興聽,有人叫我。我從來不答應,誰都知道我的脾氣強,以後人們就不叫了。但我心裏納悶,我為什麼長得如此灰?
母親說我的膚色很小的時候偏黑,被叫過一陣子“黑小子”。年歲稍長,黑漸漸地轉成灰的,人顯得很暗淡,還不如黑有生氣。灰膚色缺乏血氣、生氣和靈氣。上高小時,我患有嚴重的貧血,站久了,眼前發黑,渾身冒冷汗,還暈倒過一回。我的麵貌膚色,從小與美不沾邊;並不太醜,但容顏暗淡無光。有的小孩一經日曬,麵孔紅撲撲的,惹大人喜愛。我曬得再久,也從來泛不出一點血色,還是那麼灰那麼暗,像一塊頑劣的岩石。喬治桑說她從小就已顯出一定會長成一個美人。而我從小知道自己長得灰,缺乏光彩,到死也長不成一個讓人看作舒心順眼的人。因此總是皺眉頭看人、看世界,眉目間漸漸地生出一道深深的豎紋,看著更慘,直到如今,也沒有改變這種可悲的顏色的基調。
老人們說,三歲看大,七歲到老。應在我身上,格外準確。生成的個性幾乎改不了,生命的外貌與色澤仍是以暗色為主,從小到大,沒有光彩過一天。太陽怎麼暴曬,也麵不改色,仍然是沙漠和戈壁的那種灰調子。我有點相信,這多半跟我的祖先的血液有點神秘和神聖的關係。在成寧幹校幹了五年多重活兒,也沒有把我曬紅過,最多疼痛地褪了幾次皮,皮的下麵還是一個灰暗的我。紅的血在生命內部深深地循環。因此灰並不是真的悲哀,更不能看作是命運,它是能承受風暴侵襲和烈日暴曬的那種堅韌的生命的本色。當然,它經受的嘲諷、苦痛與災難是異常深重的。
也許家多人要親熱地叫我一聲“灰老頭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