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王爺(1 / 2)

一、綿綿土 騾王爺

我的故鄉,也可以說是我的童年世界裏,把天上地下的神都叫做爺爺:老天爺、土地爺、財神爺、關老爺、灶王爺(不叫奶奶)、牛王爺、馬王爺,多得數不過來。祖母講過一個騾子成不了神仙的故事,情節都忘了,隻隱約記得一點,說:騾子的相貌和蹄腿都生得很威武氣派,而且很能幹活,但不算是正經牲口,它非驢非馬,非公非母,命定是個苦命的奴才。神仙們有的騎馬,有的騎驢,還有騎老虎獅子的,沒見過一個騎騾子的。可是我從七歲那起,就把騾子尊為神仙,叫它爺爺。我對祖母講過我為什麼把騾子叫做爺爺的理由,祖母高興地說:“該叫,該叫!”我一直不敢對母親說。母親不信鬼神,也不信什麼命運,所以她才膽敢懷裏揣著菜刀,單身冒險去謀殺山西省督軍。我四十年代寫過一首詩讚美母親的英勇行徑。在家裏,我隻在心裏叫騾子為爺爺,不敢聲張,它隻是我的騾王爺。

下麵說說我為什麼要把騾子尊為神,叫它爺爺?得仔細地講,否則大家莫名其妙,以為我是榮格說的那種迷戀童年的精神病患者,在癡情地說著夢話或鬼話。

我的故鄉地處高寒的晉東北半山區,離雁門關和五台山都不遠。一到深秋,太陽在天上像一個熟透的大紅柿子滾落到山那邊,晚霞正如一灘爛柿子泥。冷風立刻吹得人直打哆嗦。但在野地裏頑耍成性的男孩子們,不肯穿上衣裳,仍赤條條地跑來跑去,或者在五道廟門口的空場上,連喊帶叫地摔跤。人一旦靜止下來,便想找個避風的地方去暖暖身子。

每年的這個季節,寒節與中秋節之間,孩子們都曉得有個地方異常地暖和,那是個十分隱秘的地方,而且要冒著風險,它就是村邊官道上被大車鞭壓成的一段深深的車道溝,就是通常人說的車轍。由於路麵坑坑窪窪的,有一段夏天常聚成一汪水,有時變成爛泥坑,秋天之後,泥坑才漸漸幹涸,被車軲轆鞭成綿細的泥土,有一尺多深,枯夏旱天赤腳踏過去,腳心燒得生疼。

五六十年之後的今天,仍記得清清楚楚:七歲那年,入秋之後,在滹沱河遊了最後一回水,一上岸,渾身冷嗖嗖的,我和二蠻、元貞幾個小夥伴一陣風跑向官道,鑽進上麵說的那個溫暖綿細的土窩窩裏。讓一個小孩子瞭哨,看見有大車過來,喊叫一聲,我們立即鑽出來讓車過去。車溝裏的土固然綿細如粉末,但顏色黑灰,還有一股熏人的牲口糞尿味。對我們來說,牲口糞不算臭,尿味卻直熏得人憋氣。然而這一點點氣味,隻要挨過一會就香臭不分聞不見了,仿佛我們也變成一灘臭泥。這時隻有一窩熱熱的、厚厚的細土,讓我們裸赤的身體裏裏外外得到享受。太陽下山好久,天暗了下來,這個暖和的土窩窩,一時仍冷卻不了,小身子深深地埋伏在裏麵,連心肝五髒都透熱透熱的了。這時人常常迷迷糊糊地陷入一個黑甜的泥土夢的深處。

人像融化成夢似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