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天崩地裂!渾身火辣辣地被什麼抽打得痛醒過來。一個趕大車的老漢,啪啪地揮著牛筋鞭子,朝我們幾個狠狠抽下來,身子疼得鑽心,我們飛跑到路邊一個土坡上,這才看明白,為我們瞭哨的小臻不知到哪裏去了。大車停在離我們隻有一步遠的地方。一匹高大的棕紅色騾子兀立著,籲喘著白氣,兩隻明亮的大眼睛朝我們射來讓人膽寒的嚴厲光芒。趕車的老漢把我們痛罵了一頓,他說要找我們的爹媽去告狀,“要不是我這匹老騾子眼明心善,你們幾個早已教車軲轆鞭成肉餅,去見閻王爺了。”趕車的一定驚嚇壞了,他坐在路邊抽了好幾袋菸。他真是個好老漢,幾次走近那匹騾子跟前,用手撫摸騾子汗濕的光亮頸部,回頭大聲朝我們喊:“還不給騾子跪下來,是它救了你們的命!”我們三個一齊跪了下來,我不由地叫了一聲“騾王爺!”
當天晚上,才曉得騾子救我們的詳細經過。
村裏人說,天快暗下來,那拉炭的老漢想盡快回家,啪啪啪地一路揚鞭,一路吆喝,車走得很快,當大車趕到了我們溫暖的土窩窩的一瞬間,騾子猛然收住蹄腿,一動不動,同時噅嚷地仰天長嘯起來,顯然是想喚醒麵前的幾個沉睡的生命。老漢一鞭一鞭地抽打騾子,那騾子死不肯邁步,耳朵被抽出血,還是不動,趕車的老漢坐在車上,感到有些怪,朝前朝下看看,什麼也沒有發現。想想看,我們幾個孩子隻把臉露在土外麵,臉上蒙了一層土,灰灰的一片,天又有些昏暗,真分不出是人還是土。但長“夜眼”的騾子眼尖,看見有一個孩於在車道溝裏。有些大牲口夜裏能看清路,莊稼人說它們生著“夜眼”蠕動了一下,也許聞到了人的氣息,騾子仰起頭朝後穩住了車。
隻要騾子再邁一步,我們幾個必定死在車輪之下,世界上就不再有我了。
我們從地上爬起來,一起擁到騾子那裏,摸摸它汗涔涔的頭部,哇哇地都哭了起來,仿佛生命又一次得到誕生。
騾子既然曉得救人,它一定有一顆仁慈的心靈,當我們跪在它麵前,撫摸它的頭部,它心裏不知想些什麼?我隻聽見它的鼻孔很響亮地噴著白色的熱氣,還看見它的蹄子不停地搗動著。它一定是在跟我們說話哩,說什麼不知道,但大意我明白,它說:“我很高興。”
那個夏天,我用膠泥塑造了許多動物,我想塑一匹騾子,我到東古城挖了一籃子膠泥,那裏荒蕪的樹叢中有一個洞穴,裏麵的膠泥質地異常好,棕紅透亮,正好塑那匹棕紅的騾子。這裏的膠泥,父親說,城裏的孔夫子、財神爺,還有許多廟的神都是取這裏的膠泥塑的。我心裏想,用塑神的腔泥塑這匹有靈性的騾子,一定能塑出一個真神。現在,我寫這篇散文,詞語為什麼這麼質樸,因為我總想著必須用膠泥塑騾王爺!
六十多年過去了,許多神都已死亡,騾王爺卻神一樣地活在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