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十幾年,有個朋友勸我把它去掉算了,醫院把這看作很小的手術。我猶豫了好久,覺得無太大的必要。我看見有人掉臉上的痣或瘊子,還是留下點淺淺的疤痕。我的左臂即使作了手術,也不可能了無痕跡。我一看見它,心裏還會想到它過去的陰影。因此,直到現在,我的梅花點還依然牢牢地長在手臂上。我說它“長”,一點不假,記得王仁義為我刺上它時,五個點圈起來不過指甲大小,但是,它隨著我的軀體不斷地在長大,現在幾乎已長大了兩三倍,但色澤似漸漸變淡,近於淺藍,它與我同時衰老了。
這幾年,我偶然看看左手臂上的梅花點,卻生出了另一種懷舊的情感。想起我的愚昧而迷人的童年,想起童年時那種蒼涼而原始的人生境界,它幾乎成為童年和故鄉的實實在在的一部分。六歲時刺的墨點居然還明顯地活在我的生命之中,它決不隻屬於手臂,把這種情緒僅僅說成是傷逝或衰老是不全麵的·因為它給我帶來的不再是不光彩或羞恥,連愚昧也說不上,它真正成為我生命最初的一個與胎記相似的標誌。
寫到這裏,我想起一件絕不可遺忘的往事,它與我手臂上這五個梅花點有關。1945年8月,我從漢中到天水去看望我已有八年未見麵的母親。兩年前她從山西老家帶著兩個弟弟到了天水,與我父親團聚。1937年之後,父親一直在天求教中學。
當我走進父母住的天水北城根那個院落(我過去來過)。知道我家住在南樓上,我站在院當中,大聲地喊:“媽!媽!”同院的人知道我是誰,也跟我一塊喊。我看見我母親慌慌張張(她一生總是慌慌張張的)下樓,幾乎從樓梯上摔下來,望著麵前陌生的兒子,她不認識我,她望著我直發愣,“是成漢?~是。”我撲到母親的懷裏,但沒有哭。母親從來不流淚,她也沒有哭,她真的認不出我來了。她摸摸我的兩隻耳朵,我知道小時候我的一個耳朵有點壓歪,她說:。看不出來了。”她突然抓住我的左臂,把衣袖捋上去。我看看有沒有那個五梅花!”當她看到我手臂上的那五個黑點時,咯咯地狂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熱淚,。是,是,是成漢!”什麼都變了,個子從一米五長到一米九,麵孔不似小時候那麼發灰,而且還戴了近視眼鏡,真的變得陌生了。隻有手臂上的五個黑點沒有變。母親久久地摸著我左手臂上的梅花點,說:“啊!真好看!”
我把墨刺的梅花點珍惜地留在我的生命裏,好看或不好看。愚昧或不愚昧,對於我早已不成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