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本書(1 / 2)

一、綿綿土 我的第一本書

前幾天詩人蔡其矯來訪,看見我在稿紙上寫的這個題目,以為是寫我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我說:“不是,是六十年前小學一年級的國語課本。”他笑著說:“課本有什麼好寫的?”我向他解釋說;“可是這一本卻讓我一生難以忘懷,它酷似德國卜勞恩的《父與子》中的一組畫,不過看了很難笑起來。”我的童年沒有幽默,隻有從荒寒的大自然間感應到的一點生命最初的快樂和幻夢。

我們家有不少的書,那是父親的,不屬於我。父親在北京大學旁聽過,大革命失敗後返回家鄉,帶回一箱子書和一大麻袋紅薯。書和紅薯在我們村裏都是稀奇東西。父親的藏書裏有魯迅、周作人、朱自清的,還有《新青年》、《語絲》、《北新》、《新月》等雜誌。我常常好奇地翻看,不認字,認畫。祖母嘲笑我,說:“你這叫做瞎狗看星星。”那些開本大的雜誌裏麵,夾著我們全家人的“鞋樣子”和花花綠綠的窗花。書裏有很多奇妙的東西。我父親在離我家十幾裏地的崔家莊教小學,不常回家。

我是開春上的小學,放暑假的第二天,父親回來了。我正在院子裏看著晾曬的小麥,不停地轟趕麻雀,祖母最討厭麥子裏摻和上麻雀糞。新打的小麥經陽光曬透得發出甜蜜蜜的味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倦夢。父親把我喊醒,我見他用手翻著金黃的麥粒,回過頭問我:“你考了第幾名?”我說:“第二名。”父親摸摸我額頭上的“馬鬃”,欣慰地誇獎了我一句:“不錯。”祖母在房子裏聽著我們說話,大聲說:“他們班一共才三個學生。”父親問;“第三名是誰?”我低頭不語,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黃毛。”二黃毛一隻手幾個指頭都說不上來,村裏人誰都知道。父親板起了麵孔,對我說:“把書本拿來,我考考你。”他就地坐下,我磨磨蹭蹭,不想去拿,背書認字難不住我,我怕他看見那本淒慘的課本生氣。父親是一個十分溫厚的人,我以為可以賴過去。他覺出其中有什麼奧秘,逼我立即拿來,我隻好進屋把書拿了出來。父親看著我拿來的所謂小學一年級國語課本第一冊,他愣了半天,翻來覆去地看。我垂頭立在他的麵前。

我的課本哪裏還像本書!簡直是一團紙。書是攔腰斷的,隻有下半部分,沒有封麵,沒有頭尾。我以為父親要揍我了,沒有。他愁苦地望著我淚水盈眶的眼睛,問;“那一半呢?”我說:“那一半送給喬元貞了。”父親問:“為什麼送給他?”我回答說:“他們家買不起書,教師規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擺在課桌上,我隻好把書用刀砍成兩半,他一半我一半。”父親問我:“你們兩人怎樣讀書?”我說:“我早已把書從頭到尾背熟了。喬元貞所以考第一,是因為我把自己的名字寫錯了,把史承漢的‘承’字中間少寫了一橫。”父親深深歎著氣。他很了解喬元貞家的苦楚,說:“元貞比你有出息。”為了好寫,後來父親把我的名字中的“承”改作“成”。

“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狗也叫……”背得一字不差。

父親跟喬元貞他爹喬海自小是好朋友,喬家極貧窮,喬海隔兩三年從靜樂縣回家住一陣子,他在靜樂縣的山溝裏當塾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