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又黑叉皺,脊背弓得像個“馱燈獅子”(陶磁燈具)。
父親對我說:“你從元貞那裏把那半本書拿來。”我不懂父親為什麼要這樣,送給人家的書怎麼好意思要回來?元貞把半本書交給我時,哭著說:“我媽不讓我上學了。”
晚上,我看見父親在昏黃的麻油燈下裁了好多白紙。第二天早晨,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房子裏,把兩本裝訂成冊的課本遞給我。父親的手真巧,他居然把兩半本書修修補補,裝訂成了兩本完完整整的書,補寫的字跟印上去的一樣好看。父親把兩本課本用牛皮紙包了皮,在封皮上寫上名字。元貞不再上學了,但我還是把父親補全的裝訂好的課本送給他。
這就是我的第一本書。對於元貞來說,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本書。
父親這次回家給我帶回一個書包,還買了石板石筆。臨到開學時,父親跟我媽媽商量,覺得我們村裏的書房不是個念書的地方。老師“弄不成”(本名馮百成,因為他幹什麼事都辦不成,村裏給他取了這個外號),我父親很清楚,他,人忠厚卻沒有本事。父親讓我隨他到崔家莊小學念書。我把這本完整的不同尋常的課本帶了去。到崔家莊之後,才知道除了《國語》之外。本來還應該有《算術》和《常識》,因為“弄不成”弄不到這兩本書,我們就隻念一本《國語》。
還應當回過頭來說說我的第一本書,我真應當為它寫一本比它還厚的書,它值得我用崇敬的心靈去讚美。
我們那裏管“上學”叫“上書房”。每天上書房,我家的兩條狗(一大一小)跟著我。課本上的第一個字是“狗”,我有意把狗帶上。兩條狗像小學生一般規規矩矩地在教室的窗戶外麵等我。我早已經把狗調教好了,當找說“大狗叫。”大狗就汪汪叫幾聲,當我說:“小狗叫。”小狗也立即叫幾聲。“弄不成”在教室裏朗讀課文時,我的狗卻不叫,它們聽不慣“弄不成”的聲調,拖得很長,而且沙啞。我提醒我的狗,輕輕喊一聲“大狗”,它就在窗外叫了起來。我們是四個年級十幾個學生在同一教室上課,引得哄堂大笑。課沒法上了。下課後,“弄不成”把我叫去,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說:“看在你那知書識禮的父親的麵子上,我今天不打你手板了。”他罰我立在院當中背書,我大聲地從頭到尾地背了出來。兩隻狗蹲在我的身邊,陪我背書,汪汪地叫著。後來“弄不成”老師還誇我的狗聰明,說比二黃毛會念書。
抗日戰爭期間,二黃毛打仗不怕死,負了幾回傷。他其實並不真傻,隻是心眼有點死,前幾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鄉裏幾代人的尊敬。聽說喬元貞現在還活著,他一輩子挎著籃子在附近幾個村子裏叫賣紙煙、花生、火柴等小東西。
詩人蔡其矯再來我這裏時,一定請他看看這篇小文,我將對他說:“現在你該理解我的心情了吧!”我的第一本書宴在應當寫寫,如果不寫,我就枉讀了這幾十年的書,更枉寫了這幾十年的詩。人不能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