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牢飯和公雞打鳴(1 / 2)

一、綿綿土 送牢飯和公雞打鳴

1935年,已記不清是什麼季節,三舅牛佩琮在我們家鄉被捕,是被當時北平當政的頭頭何應欽派來的密探在定襄縣汽車站抓的。那天姥姥有事去忻縣,三舅去送,沒有料到早有人盯上了他。三舅當時是清華大學經濟研究院很活躍的學生,《清華周刊》的主編,中共地下黨員。由於他受到進步教授的掩護,何應欽在北平幾次要抓他都沒有抓到。三舅在朱自清先生家的樓上躲了幾天,逃到了日本,幾個月之後,潛回家鄉,在東力村大姨家裏平平安安地住著。

我當時在城裏高小讀書。教學老師齊雨亭是三舅的嶽父,把我叫到他的寢室,異常冷靜地對我說:

“你三舅昨天被捕了,不知是不是已解往北平,還是暫時關押在定襄的監牢,我不好去打聽,你趕緊找你父親去問問,回來把情況告訴我。”我立即請假到縣立中學去找父親。縣中在舊晉昌書院,離高小不遠,我一路飛跑著,剛爬上高高的縣中大門,就碰到了父親,一塊回到他的寢室,父親不像齊老師那麼沉著,還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當著我的麵哭了。

我平時很愛哭,三舅又是我崇拜的長輩,卻沒有跟著父親哭,主要因為我年紀小,不知道事情的厲害。父親說:‘昨天早晨我已有預感。上廁所把褲腰帶掉進了糞坑。”父親說,幾天前三舅托人把一包書送來,讓他收藏起來,其中有英文版的《資本論》,父親當天就把書帶回西關家裏,藏在黑娘住過的那間黑洞洞的屋子裏,埋在煤堆的下麵。

齊老師是個很古板的人,父親比他消息靈通,知道三舅羈押在縣看守所。不會過多久,就得解到北平去。當時我的老爺(外公)還活著,是縣稅務稽征局的局長,一個很有權勢的紳士,他當天就花了錢,買通了看守所和北平來的密探,使三舅免受皮肉之苦。

三舅在縣裏關了不到一個禮拜。那幾天,我請假,回到家裏住,為的是給三舅天天進兩頓飯。看守所的飯不如豬狗吃的(十年之後,我也領教過)。母親讓我在城裏肉鋪割了幾斤羊肉,祖母擀了白麵麵條。羊肉梢子湯麵,盛在一個黑色的有提手的瓷罐裏,我小心地提著。臨走時,祖母一再叮嚀我:“千萬不能跑,穩著腳步走,小心灑了。”可我的性子急躁,穩不住腳步,一路小跑,我覺得跑得已經夠穩了。幸虧瓷罐口扣了一個碗,沒有灑得太多。但還是從罐口蕩出了不少油湯。把褲子弄髒了一片。祖母埋怨我;“為什麼要跑?”我說:“不能慢慢走,羊肉湯一涼,就不好吃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踏進看守所的大門,立在門口,我大聲喊叫:“我是來送飯的!”一個老頭認得我,因我常到稽征局看望老爺,稽征局在看守所斜對麵。老頭兒很客氣,立刻把三舅叫了出來,我看見三舅從深深的裏院默默地走來,沒有上鐐,麵色顯得發黯,聽母親說,在車站被捕時,他與幾個探子廝打了一陣,被綁了起來。三舅身體本來異常的結實,是清華大學的足球隊隊員,他笑得都不似以往那麼爽朗了。他對我說,他頭天夜裏沒睡覺,被跳蚤咬的,第二天換了一間幹淨點的牢房。

第三天,母親跟我一起送牢飯。母親怕我又把羊肉湯灑了出去,飯罐由她提著,可她比我還性急,一路走,一路灑。我在後麵直提醒她,她似乎沒有聽見。母親讓我跑著去南門甕城裏買五個油酥燒餅,家鄉叫做“油饃饃”。我買到新出爐的。飛一般地跑到看守所,油饃饃一點沒涼。我見了三舅,說:“先吃油饃饃。”三舅一連吃了三個,說:“真好吃,押到北平,就吃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