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牢飯和公雞打鳴(2 / 2)

母親在看守所門口見到北平來的探子(看穿戴就知道不是家鄉人),衝著探子破口大罵:“我這個三弟弟,是世上心最好的人,你們來抓他造大孽,你們這輩子都不得好死!”探子並沒有生氣,還笑著說:“我們是奉命辦公事,下輩子變貓變狗也由不得自己。”母親要進看守所裏,看看住的條件,幾個探子攔著她不讓進,她跟他們吵了一頓。我直催母親:“不要吵了,羊肉麵條涼了。”三舅說他已經吃飽了,羊肉麵條讓我們帶回家自己吃”我們當然不肯。三舅端起罐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濃濃的羊湯。這點細節我一直沒有忘記。還有一個細節我也一直記在心裏,三舅摸摸我的頭,突然說:“成漢,再為三舅學一次公雞打鳴。”我毫不遲疑,仲起脖頸,使出全身的力氣,像真正的公雞似地鳴唱了起來。我學得非常像,接連鳴唱了幾遍。最後一遍,三舅跟我一塊鳴唱,我們像兩隻公雞那樣鳴唱得十分盡興,三舅鳴唱得流出了眼淚。

後來,三舅關在太原監牢。聽說有時還為同屋的犯人們學公雞打鳴。三舅一定是帶著企盼黎明的心情學公雞打鳴的。

我自小為什麼喜歡學公雞打鳴?我想得很單純,第一,覺得公雞叫得好聽,有氣勢,雞、鴨、鴿子、麻雀的叫聲,都不能和公雞高唱時的激情與聲音相比。第二,學公雞打鳴,必須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行,不論心肺,還是喉嚨,甚至四肢,都得一塊興奮起來,是一次生命整體的合唱,而不是僅僅從喉管發出的聲音。學公雞打鳴。渾身感到痛快。我看見公雞嗚叫時,雞冠充血,發出紅光,羽翎一根一根地直豎起來,並且抖顫不已,連頸部細密的羽毛也向四周威武地伸展開來,讓抑止不住的激情充分地、不受阻擋地發泄著,這樣聲音才能傳播到遠遠的地方。如果你心細,還能看見公雞的趾爪有力地向下抓著,不論泥土或岩石,都能感觸到公雞鳴唱時極度的躁動。我學公雞打鳴時,三舅說我的臉紅得像關公,兩眼直冒火。回憶起來。這些感悟,童年時,隻能直覺地感受到一些,直到後來,我癡迷地寫起詩,才更深地理解了公雞鳴唱時的激情和深厚的內涵。

三舅被押解到太原,關進牢裏。母親跟著去了。母親為三舅送牢飯,還縫了上鐐的囚犯穿的褲子,因為睡覺不能下鐐,褲腿分成兩片,睡覺時可以脫下來,白天用帶子把兩片褲腿緊緊係著。三舅離開定襄看守所時,我正在學校,沒有能送他。也許是悄悄地被押走的,誰也無法知道他是怎樣離開自己的故鄉的。

十年之後,我因參加民主學運被捕,囚在陝南漢中省立第二監獄,有一個定襄籍的老鄉為我送過幾回牢飯:一海硫肉絲炒榨菜,夠我吃好幾天。母親一個人穿著一身黑布衣裳,從天水來漢中,本是來收屍的,她聽說我的腦袋被砸爛。人當然活不成了。一見我還活著,母親隔著兩道鐵柵欄,望著我笑了好一陣。我跟他一塊笑。我們母子一直沒有哭一聲。我當時寫了一首詩《在牢獄》,記下了這個難忘的場麵。

1946年春天,三舅在晉東南根據地,我想他多半會在《解放日報》看到了我被捕的那條消息。他不可能為我送牢飯,但他肯定想過我為他送牢飯的事。不知他當時是不是想到我在獄裏學公雞打鳴?我真的在陰濕的牢裏,學公雞打過幾回鳴。我的鳴唱比童年時更為嘹亮,我是在黎明時候,像真正的公雞站立在黑洞洞的牢門內使出全身的氣力鳴唱的。我鳴唱得流出了眼淚。公雞打鳴有時也會激動得流出眼淚,我相信。我曾聽人說,鳥類不能流淚,公雞當然不會流淚。但是你敢說打鳴的公雞鳴唱時不流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