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了孔夫子的心——追念死去的第一個朋友(1 / 2)

一、綿綿土 我偷了孔夫子的心——追念死去的第一個朋友

童年時,我是全村公認的頑童,爬牆上樹,四處撒野,實納幫子的布鞋頂多穿半個月光景,身上掛的傷從沒有斷過一天。直到考入城裏高級小學(正榜無名,列為不光彩的備取生),必須住校,管教得又非常嚴,才不得不規矩點。穿上操衣(製服),戴上鱉殼帽(圓形帶沿的),祖母笑著說:。這才像個人的樣兒。”

高小的校址是文廟,大成殿修得像北京城的太和殿,十分有氣派。殿裏塑著孔夫子的坐像,一年四季門窗關得死死的,麻雀勉強可以從窗眼裏鑽進鑽出。殿裏麵黑洞洞的,隻有孔夫子的琉璃眼珠子是亮的,一閃一閃,異常可怕。“五四”運動那一陣子,城裏城外廟裏的神像幾乎都被搗毀了,隻留下三個神沒敢動手,這三個神是:財神,關老爺,還有孔夫子。因此,孔夫子仍能穩穩地坐在大成殿裏。

我總想進殿去摸摸這個聖人,就是進不去。

校長趙良璧,外號趙驢頭,這是由於他的麵孔又醜又長,說話時聲音特別洪亮的緣故,其實他是個很正直很熱忱的人。1937年冬天,日本侵略軍占了縣城·趙校長高唱《滿江紅》憂憤而死。當年,每天早晨,他高高地站在大成殿前麵的祭禮台上,帶領全校學生練“八段錦”,晚自習的中間,領著大家唱《月明之夜》和《可憐的秋香》。還唱《滿江紅》,這曲歌趙校長唱得最動情,沉鬱悲壯如洪鍾。我們的歌聲常常把大成殿裏的麻雀驚得吱吱亂叫。

有一年的舊曆七月的一天,趙校長說文廟將要有個隆重集會,大成殿的裏裏外外必須打掃幹淨。我們全班學生整整花了一個上午才把殿裏厚厚的塵埃和麻雀糞清掃完畢。不安分的我,想摸摸孔夫子的麵孔,對趙校長說:“稟告趙校長,孔夫子一臉的塵土,我爬上去給他老人家擦一擦吧!”趙校長摸摸我的頭,誇了我一句:“好噢,小心點,不要傷了神像。”我的鞋後跟有兩個蘑菇鐵釘,脫下來讓好朋友白麵書生王恒德替我擱起來,連布襪子都拔掉,生恐臭味熏了聖人孔夫子。我赤腳攀登而上立在孔夫子的膝蓋上,把聖人的眼珠子用汗濕的手掌抹了又抹,果然亮得更見神采。又用雞毛撣子把孔夫子渾身上下的塵埃和雀糞揮掃了一遍。我突然發現背後中央有孔圓圓的洞,想伸進手去摸摸裏麵有什麼,王恒德對我呼叫:“成漢,裏麵說不定有蛇和蛐蜒,小心!”他遞給我一根小棍,我在洞裏攪動了好一陣,聽見“硝”的一聲,碰到個硬東西,手伸進去,沒有摸著,隻摸到一把腥臭的羽毛。“麻雀在聖人肚子裏作窩孵小鳥了!”我對恒德說。還抓到一條完整的透明的蛇蛻,趕緊扔回去。我探信裏麵還有什麼神秘的東西藏著,心裏想:從古到今,受人膜拜的大聖人,難道肚子就如此的空空洞洞,連心肝五髒都沒有?

但是趙校長在殿裏走來走去,監視著我們,隻好爬下來。我頑性不改,悄悄把大殿後窗戶一個窗閂拔了,思謀著有朝一日找機會跳進殿裏,在聖人肚子裏仔細摸個清楚。這點鬼心眼讓恒德瞅在眼裏,他沒有聲張。回到寢室(我和恒德同炕睡,而且挨著),我把準備掏孔夫子肚子的秘密告訴了恒德,一向謹慎的恒德這一回竟然同意跟我一塊幹,他不無憂慮地對我說:“一個人幹不行,我為你瞭哨。”他做事一向仔細,誠心要保護我,星期日下午的半後晌,我和恒德提前返校,一塊來到大成殿背後。我敏捷地推開那扇虛掩著的窗戶,像一隻貓,輕手輕腳鑽了進去,隨手把窗戶又掩上。我飛快地攀登到孔夫子後身,在洞裏摸了好幾遍,終於摸到了那個能口當口當響的硬東西。好不容易才把它掏出來,定睛一看,是一麵古老的鏽跡斑斑的銅鏡,正麵平滑,我照見自己發白的變得陌生了的麵孔,心裏一陣恐怖。鏡子背麵有葡萄花飾,十分好看。我家也有這樣一麵銅鏡,背麵也是兩束葡萄,擱在母親的針線笸籮裏,母親做活時,不時在銅鏡上麵磨一下針尖,夜裏還能爆出一閃一閃的火星星。我把沉甸甸的銅鏡揣在懷裏,心跳得咚咚直響,仿佛多了一顆心,仿佛銅鏡會跳動似的,我頓然悟知這銅鏡端的是孔夫子的心。否則它如何會跑動!常說“心明如鏡”,真是這麼回事。恒德也說銅鏡一定是孔夫子的心。他主張當天送回去,否則大家來祭孔,聖人的心都被掏空了,實在是樁不可饒恕的罪孽。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返校的同學越來越多,我隻好把銅鏡帶回寢室藏匿起來。

當年我和王恒德都篤信鬼神,以為這麵銅鏡既然是孔夫子的心,一定有神靈附在上麵。

晚上,當寢室的油燈吹滅之後,我和恒德把銅鏡擱在熱的胸脯上,摸來摸去,冥冥中以為這顆聖人的心能感到我們對它的撫愛,因而他會幫助我們,使我們變得聰明起來。上課時,我把銅鏡揣在懷裏,不但安不下心來聽課,心慌得咚咚直響,總覺得孔夫子的心也在一塊兒跳動。由於上課思想不集中,非但沒有得到神靈幫助變得聰明起來,成績反而下降了許多。這時我才覺得孔夫子在懲罰我哩J恨不得立刻把銅鏡還回去。王恒德雖然沒有揣過銅鏡上課,由於心不在焉,功課也有些下降,他本來是全班的優秀生。那幾天,他的眼神都有些恍惚,像生了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