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找不到機會把銅鏡送還孔夫子,隻能等下個星期天提前返校再說了。再不敢在夜裏悄悄地摸弄孔夫子的心了。銅鏡成了我和恒德的一塊心病。
我家在縣城的西關,路走的少,我早早地返回學校。恒德家在很遠的西鄉,左等右等,不見他返校。心裏十分焦急,我又不敢獨自跳窗戶送還銅鏡。因為恒德一再叮嚀:“一定等我返校後再一塊千。”他深知我是個冒失鬼,難免會出什麼差錯。我不可失信。
但是直到天黑之後,恒德還沒有返校。
我一整夜幾乎沒有入睡,慷平時那樣,我把他的被高鋪好,夜裏還迷迷糊糊不斷用手摸摸,希望被窩鼓鼓囊囊地,恒德真的已躺在炕上了。
天亮了,仍不見恒德的人影……上午上完一節課,休息一刻鍾。我小跑回到寢室,一推開門,不見恒德回來,卻看見一個大人,半坐半立地呆在恒德的鋪位前,他的圓圓的麵孔自得發冷,兩隻眼紅紅的,用低微的聲音對我說;“我是王恒德的爹,你是成漢?”我說是。我已預感到有什麼天大的災難襲來了,焦急地問:“恒德生病了?”恒德爹兩眼的淚大河決堤似地流淌下來,一句話不答,走了過來,緊緊抓著我的手,“恒德昨天耍水淹死了……”耍水就是遊泳,恒德今年剛學遊泳。我哇哇地哭了起來。
趙校長來了,恒德的父親把兒子的鋪蓋打點好,卷起來。還有課本和文具,都收拾到一條牛毛口袋裏。
真想把偷銅鏡的事對恒德的父親坦白出來,但趙校長一直陪著,與恒德父親不停地說話,當時我心裏隻翻騰著一句話:
“我把恒德害了!”我偷了孔夫子的心,卻讓恒德替我的罪了。
當天夜裏,熄燈鈴搖過不久,我摸黑走到大成殿背後,一心想把銅鏡放回孔夫子的肚腔裏。但那扇窗戶早被閂起來,推了幾次推不開,我站在那裏愣怔了半天,不知怎麼辦才好。這麵銅鏡無論如何不能再留在身邊了,送不回去,也不該隨便扔了那更加造孽,我慌亂得哭了起來。我想返回寢室。在朦朧的月光下,看見明倫堂前麵的一棵杜仲樹,枝葉在夜風中瑟瑟地響著,前天下午我和恒德為它才澆過水,“啊,何不把銅鏡先埋在杜仲樹下麵,總比揣在身上要心安一些。”我把銅鏡深深地埋在樹下麵。沒有遇見一個人。我哭著回到寢室。一夜沒有合眼,手不停地撫摸著恒德的已經空了的鋪位。我知道我巳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好朋友王恒德,再也見不到他那溫厚的微笑和文靜的身姿了。我和他同歲,他在人世上隻活了不足十一個年頭。
那麵銅鏡,我一直找不到機會送回孔夫子的肚腔裏。孔夫子失去了心怎麼辦?人沒有心活不成,這誰都明白,然而聖人或神沒有心卻仍能活著,仍能泥塑木雕地巍巍然坐在那裏,受人膜拜,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這不僅使當年的我感到困惑不安,而且愚昧的心裏竟然還十分同情他們,甚至有幾分憐憫,否則我和恒德就不會那麼恐慌,怕聖人暗中懲罰我們了。
那麵銅鏡我最終未能送還給孔夫子。五十八年之後的今天,它是不是仍埋在那棵杜仲樹的下麵?
回想起來,我當年對於孔夫子的死活其實並沒有一點真的傷感,說到底不過是一種愚昧和好奇而已。令我一生懊悔不已的是王恒德的死。直到現在,我仍覺得他的死與我當年的愚蠢行為有直接的關係。由於銅鏡的事才使得王恒德為我而憂慮重重,坐立不安,他在滹沱河裏遊水的時候一定思想不集中,心裏想著第二天返校之後與我一塊兒送還孔夫子的心的事。而且那幾天他明顯地消瘦許多,連睡覺也很不安穩,半夜醒來一再小聲地叮嚀我:“以後可不能冒冒失失了。”這句話我一生沒有忘記。檢點自己一生的經曆,更覺得悔恨不已,十分對不住死去的王恒德。
王恒德是我失去的第一個朋友。他的短促的一生是很渺小而平凡的,世界上有幾個人現在仍能記得起他?他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之中也早已十分的模糊了,就像浮現在天邊的一抹煙一般緲茫的風景。但是他的死卻已成為一種永恒的沉重,壓在我的心頭上,這沉重的內涵就是無法消失的悔恨,我一直不能忘記他,就是由於他的死。如若他當年沒有死,還活到了今天,沒有這個悔恨,也許我早已把他忘卻了。人的一生就是這麼過的,悔恨常常比生命還不易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