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綿綿土 羊群回村的時候
十月的天,灰沉沉得化不開,已經釀了幾天雪,不見有一星星的雪落下來。
放羊的老漢不識字,卻懂得天文,每年不遲不早,準在第一場雪下來的前幾天,把羊群從十幾裏外的南山趕回村裏。有人問他:“你怎麼知道兩天後下雪?”他笑笑說:“螞蟻知道,螞蟻都進窩了。”
羊群進村的時候,多半在後半晌。
羊群裏有我家的十四頭羊,我早已盼著羊回來。
“羊進村了!羊進村了!”
還沒有望見羊的影子,村西頭的那個叫傻二狗的孩子(比我大兩歲),就大呼大喊起來:。喂,各家快出來認羊!”他從村的西頭一直喊叫到村裏的一個空場上。
“羊回來了!”孩子們一眨眼工夫聚到了空場上。
還有幾個大人,他們怕孩子認不出自己家的羊。
沒有見羊的影子……孩子們衝著傻二狗問:“你哄人?”
傻二狗反問:“我什麼時候哄過人?”
他的確從沒哄人。
從村西頭那個高高的過街門樓下麵,浩浩蕩蕩地湧來了雪白發亮的羊群,一條獵狗汪汪地吠叫著,使勁搖著尾巴,跑在羊群的前頭。滿街揚起了團團的塵霧,隻有娶媳婦才會有這個歡騰氣氛,就差沒有響器班子奏起《得勝還朝》的曲子了。
我從家裏跑到空場上,等著認領我家的十四頭羊,全家人隻有我認得清它們。我問傻二狗:“羊還沒進村,你怎麼曉得,你一定在村外演武廳上的高坡瞭見了羊?”
傻二狗笑笑說:“我坐在炕上聞見的。”
“聞見的?聞見了什麼?”
“羊味。”
“羊毛味,羊糞蛋兒味?”我不信,疑疑惑惑地問他。
傻二狗朝我溫厚地笑笑(多麼像他爹的笑,他爹是走草地的漢子):“我聞到了青草氣。”
“青草氣”三個字頓時讓我清醒過來,仿佛真的聞到了剛回村的那些羊身上的氣味,那氣味,不是難聞的羊膻味。青草氣特別濃,苦中帶甜。幾天前我到滹沱河邊割過幾回羊草,草的液汁幾乎稠得流不起來,在鐮刀刃上粘了厚厚的一層。這氣味牲口都喜歡聞。我回過味來了。從南山回村的羊群,當然帶著滿身的青草氣,青草氣,老遠就能聞到,它生性會飛。
不過,傻二狗的鼻子真靈。他家不養羊,他給村裏開殺房(屠宰場)的趙毛放牛,他天天割草,對青草氣特別敏感。
剛回村的羊,個個毛色白淨發光,它們在南山深深的山穀裏,神仙一般度過了半年多時光。南山一帶有許多泉水,是全縣唯一能產大米的水鄉。南山上還有幾十裏鬆樹坡(出名的風景區),傳說霍去病曾選中了這塊豐美的草野屯軍。在這裏放牧的羊群怎麼能不帶青草氣?連那些從口外草地回來的人風裏雪裏走好幾百裏路,身上的牲口味和草腥氣還死死地戀在他們的身上。
放羊的老漢,個子不高,麵孔紅撲撲的,他在羊群裏前前後後揚著響鞭,並非為了驅趕羊群,而是要顯一顯他和他的羊群的氣勢。羊咩咩地嗚叫著,鞭子叭叭響著,掛在狗脖子上的鈴鐺不停地搖響,加上孩子們的歡叫,使全村充滿了節日的氣氛。這樣的情景,一年隻有這麼一回。放羊老漢披著翻羊皮襖(毛在外),頭上罩著羊肚子手巾,活像一頭站著行走的帶頭老羊,連他的黃褐色的眼珠和平靜的眼神,都閃著羊眼的那種宿命的溫順。
我們那裏的民間傳說,羊遇到危難的關頭,突然會站立起來,兩隻尖尖的角冒著火焰,比狼還高大,比狼還凶猛,狼從來沒見過站立的羊,於是被嚇退了。牧羊人把會站立的羊看作羊神,幾百頭羊群裏或許才能有一頭,叫作“頭羊”。我相信這個傳說。
放羊的老漢就是羊神,每隻羊都信奉他。
當我把十五頭羊趕進我家的大門,狗搖著尾巴撲上來歡迎我和羊。今年又多了一頭小羊。還有一頭黑臉羊,懷著大肚子,我一眼就看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