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豆口袋壓在肩上,越背越沉,牛毛像鋼針似的紮透了夾襖,紮得皮膚生疼。夾襖幾乎被汗濕透了。路過二姨的村子,已經半後晌了。我拿定主意不進她家,但我剛呼哧呼哧進龍虎街,二姨就看見了我,問我背的什麼,我說背的是綠豆,我媽生了三小子,雜麵條不夠吃。我=姨說:“坐個月子,還要一鬥綠豆?”我跟她說:“你沒生過孩子,怎麼曉得夠不夠吃?”我故意氣二姨。她快四十了,還沒開懷。我一向認定二姨吝嗇。過春節,姥姥家團圓,我們孩子們給大人們一個個地磕頭,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大人,遞一個紅紙包給我們,總有十個八個大銅板,唯獨給二姨磕頭時,都不信她真給。我給她磕頭前,回頭看看,大聲說:“二姨,我給你磕頭了,你的紅包呢?我怎麼沒看見。”二姨說:“你先磕了頭再說。”我磕過頭,伸手向她要紅包,她說:
“你們家孩子太多了,給不起。”我就跟她吵起來了。我大姨心善,說:“我替你二姨給。”我死也不要大姨紿的,就要二姨的。那個春節,二姨到底沒給我們一個銅板。我二姨有一隻眼斜視,看人時,白的比黑的多,孩子們都沒拿到她的磕頭錢,跟她鬧,還說:“你那斜眼是瞅錢瞅斜的。”二姨家的資產比大姨家差點,來娘家拜年,大姨坐的是兩套騾子包絨布的轎車,一路上串鈴響得好氣派。二姨坐的是席篷車,是一頭一走三搖晃的老騾子駕著。我們一家是嘻嘻哈哈走來的。我二姨從來不讓我們搭她的車,怕把她的牲口累壞了。所以二姨一再讓我去她家,還說:“我不要你一顆綠豆。”我還是沒去。為了這件事,二姨一直氣恨我,說我心眼兒太多。
我好容易把一袋綠豆背到家,祖母立在門口等候我好久了,說再不回來就要我姊姊去找我。家裏人擔心我背不動半鬥綠豆,因為路途太長,而且上上下下地很難走。當祖母曉得我背回的是一鬥綠豆時,又看看我的衣服都汗濕透了,麵孔漲得通孔。她不但不誇獎我,反而把我罵了一頓,說:“一個大人也隻能背這麼多,你怎麼不怕把你的骨頭壓壞?”我把綠豆放在大門口,祖母提了提,哪裏提得動。我準備背回屋子,祖母說什麼也不讓我背。正好我姊姊出來了,我和姊兩人幾步一歇才把綠豆抬回屋裏。
背一鬥綠豆的事,親戚們當作笑話談了好幾年,越談我越覺得羞愧,因為我這個嘴硬骨頭軟的半大男子漢第二天就發起高燒,骨頭痛,一直躺了十多天,雜麵條幾乎讓我吃了一半。
附記:本文完稿的前兩天,十二月四日下午五時,我的三弟史昭漢因病於甘肅又水逝世,活了五十八歲。事後才曉得,我寫本文時,他正在咽氣。嗚呼,人世間竟有如此奇巧的悲劇!這幾句“附記”,已曆史地成為《一鬥綠豆》無法修改的結尾。
1989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