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大娘(1 / 3)

三、活著的傷疤 寶大娘

(一)

一直沒有動筆寫寶大娘。一個字也沒有寫。但是寶大娘這個我童年世界裏的美好人物卻已經使我深深地困擾了好幾年。從寫童年的第一篇《綿綿土》起,就想到寫寶大娘,但不敢輕易觸動她,就像苦苦地寫一首詩的那種心情。我幾乎沒有勇氣記述她的孤獨的生活境況和悲傷的命運。我很怕這些粗礪的文字,哪怕一個字,刺痛或擦傷了她那已經是傷痕累累的心靈。

六十年前。童稚的我當然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她,盡管她跟我家居住在一個院子裏,天天見麵,我的哭聲笑聲和腳步聲她都聽得見,辨得清。甚至比我家的人還聽得真些,祖母說她的心最細。我生下來的第一天,她就以渴望和淳厚的心(她沒有生育過)關懷我,並且用地靈巧的手撫摸過黑灰色的我。

她對祖母說:“這娃娃命不好。”(她這句話得到應驗)在我的童年世界裏,寶大娘似乎離我很遠很遠,她能看清我,我看不清她,她活在我的世界之外。她仿佛是一脈青色的遠山,一個古老故事模糊的無法抓住的回聲。她的隱密的生活境域我一步也進不去,夢都夢不了那麼遠那麼深。

寶大娘住的一間小小的土屋,在我家院裏最安靜的一個角落。我們一家人住一排正房,她的家“遠”在院子東南角,中間隔著一排破得不能住人的三間房子,因此立在我家門口,能望見十裏以外的南山,卻望不見寶大娘家的門。

人生的時空騷動地散遠了,淡化了……

我離開故鄉和所有的家人(包括寶大娘)快六十個年頭了。

想不到經過漫長而渾濁的人生滄海的衝蕩,寶大娘奇跡似地顯露出了她真切的豐滿的形象,附著在她身上的令人迷茫的雜物已經漸漸消失。她的形象清晰了,我找到了寶大娘的真身,我看見她從遠遠的那個我童年進不去的世界朝我走過來。我認出了她,她也認出了我。我們似乎都成為麵目依舊的“二世人”,真的隔了一個人世。

當年童稚的我如今已是七十二歲的老漢,寶大娘多半已不在人世間了。

可我不但仍然把她視為我心靈世界的幸存者,而且竟然對她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她並沒死。有好長時間,我常常在冥冥之中與她不停地說話,有說有笑,有時還一塊兒唱口外草地的民歌。記得當年我和姊妹們跟著寶大娘在滹沱河邊唱,寶大娘不是向寶伯伯學的,寶伯伯不唱歌。我聽見了她柔和而略帶苦澀的聲音,我看見她那明亮中透著焦渴的目光,我第一次聽懂了她說的每一句話。童年時,記得隻有祖母,還有出嫁的姊姊有時走進寶大娘小屋和她的世界,寶大娘和她們坐在炕頭,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有許多次我看見她們一起默默地哭泣。祖母與寶大娘的爹娘自小就很熟,可是祖母娘家與寶大娘娘家的親人們我自小不認得一個。寶大娘在人世上活得比我祖母還孤單,她一個人活著,寶伯伯回來,她仿佛仍然是一個人。她像一棵不走動的樹近四五年來,我斷斷續續寫了不少有關童年的散文,還要寫下去,我的童年世界在不斷拓展著。我尋回了童年和童年世界的親人,以及他們沒有完成的生命和夢。我的這種心情,很像馬爾克斯談《百年孤獨》所說的那段話:“我要為童年時代所經受的全部體驗尋找一個完美無缺的文學歸宿。”但是對我來說,“歸宿”似乎並不恰當,我的童年或童話世界是展現在生命前麵的境域,不是終點,它近似一片我第一次進入的遠遠的夢境。

寶大娘在我的散文裏已經出現過不少次,但她隻是做為一個親切的影子一閃而過,沒有麵孔,沒有形象,除了名字,誰也看不清楚她是誰,這是由於我難以看清楚她的緣故。對我來說,她的一生一直是非常模糊與困苦的。

令我驚訝不已的是,當我入迷地一篇篇地寫童年,一直不成熟的我(沒有從童年的稚拙中走出來),仿佛突然地成熟了,壯實了,不是成熟地墜入老境,而是產生出了上升和再生的生命感。我此刻就是憑藉著這點新的生命力,找到了隱藏了六十年的寶大娘。我沒有回歸故土的那種蒼涼感或幸福感,而是深深覺得(也可以說是發現)我這一生其實沒有離開過童年,童年是一次完整而永恒的人生,一直伸延到現在。我這幾年已寫的或即將寫的有關童年的散文。不是重現和恢複遠去的曆史,把模糊的人和事記述得更完美一些,把寶大娘等的麵孔讓人看個清楚,使童年“入土為安”,而是寫我的新發現和隱沒已久的童年世界,它本應屬於我,我是它的一個永久居民。

在我的童年或童話世界裏,我愛過的人全都是不朽的,他們現在還活著,我與他們仍真實地在一塊兒。不是靠回憶能找到他們,我們是重逢,重新活在一起。他們的形象是他們自己顯現和創造出來的,而我隻是重新找到了自己和失卻已久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