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大娘(2 / 3)

我與寶大娘又相見了,我第一次敢於筆下寫她。此刻她就站在我的麵前。

(二)

寶大娘是我父親的奶哥哥喬寶的老婆。她當然有名有姓。但是從來沒有聽誰叫過她的名和姓。我們家的小輩們有時親熱地叫她“奶大娘”。父親出生後,祖母的身體不好,奶水又少又淡,餓得直哭,幾乎養不活了。後來由喬寶媽奶了一年多,才好歹活下來。

喬寶的雙親死得早,我沒有見過。他家是赤貧,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喬寶很小就隨村裏人到很遠很遠的口外草地謀生。後來喬寶夫婦在我家院子裏的一間小土屋安了家。從我記事時起直到一九三七年十月離開故鄉的這十多年間,寶大娘一直跟我家住在一起。奶伯伯喬寶隔五六年從遙遠的草地回來一趟,我隻記得他回來過兩回,臘月回來,破五後不幾天就走人。他從口外帶回的銀錢很少。回家第二天,給我家送來一些酸得倒牙的奶渣子,從形狀到色澤都像幹牛糞,他從幾千裏外把它們背回家。回來時,一身破舊棉衣,走時還是那一身,隻不過補釘更多更密一些罷了。聽說一次要帶走十幾雙布襪子,他在口外草地一定成天幹跑路的重活兒。我沒見過寶大娘穿過花衣裳,總是一身粗布衣裳,不是藍的就是黑的,幹幹淨淨的,祖母說她補的補釘都讓人瞅不出一點破綻。

他們家那間小屋,我們都叫它“寶大娘家”,從不說“喬寶家”,連喬寶回來也對我說:“成漢,到你寶大娘家來玩。”

十四五年裏,寶伯伯在家的日子,總共不到一百天。在我們村裏,走草地的男人十年八年不回家不算稀奇,但家裏大都有一兩個孩子,還有個“窩”的感覺。寶伯伯一走,家裏隻寶大娘孤身一人,不像個窩。俗話說“一隻鳥成不了窩。”

記得有一年冬天的一個黃昏,我在街上玩,聽見有人打聽“喬寶家在哪兒?”我一聽高興極了,以為是我投見過麵的寶伯伯回來不認得自己家門了,我朝那個晃晃悠悠走過來的陌生人喊:“跟我來!”我跑在前邊,又回頭朝那人喊:“喂,進這個大門!”我飛一般跑到寶大娘家門口,快活地大聲呼叫:“寶伯伯回來了!”寶大娘衝出家門,兩眼淚花花的,問我:“見到人了?”

“見到了!”寶大娘一聽,當著我的麵就嚎啕大哭起來。“他為什麼不捎個口訊回來?”可是來的人並不是寶伯伯,是寶伯伯托這個人給寶大娘捎回一點銀錢。寶大娘知道寶伯伯沒回來,哭得更傷心,我從來投有見過誰這麼傷心地嚎哭。那人見此傷感的情景,把錢交給寶大娘就走了,一句話沒有說。寶大娘哭得收不住腔,“喬寶,你死在草地好了。”我不由得跟寶大娘一塊哭了起來,哭得也很傷慟。小時候我愛哭,仿佛有一肚子的淚,長大之後卻不哭了。不是淚流盡了,而是白淚變成紅血。記得祖母說過:“不流淚的人身上多半沒有血。”血和淚同源,都是從人的心靈流出來的。寶大娘的淚真多。

冬天夜長,寶大娘常來我家跟祖母談心說話,有時陪祖母過夜。我聽見寶大娘說:“成漢這個冒失鬼,也不問個明白,我真以為喬寶他回來了。”但寶大娘當我的麵卻感激地說我是個小好人,問我:“你為什麼跟我一塊哭?”我答不上來,寶大娘說我心太軟,又對我說:“以後。心可要硬些,不能流淚。”

大約又過兩年,寶伯伯真的回來了,是後半夜回到家的。我家的二道門上閂,寶伯伯不敢大聲喊寶大娘,怕驚動四鄰。其實他家就在二道門裏,離門不過一丈來遠,隻要聲音稍大些,寶大娘準能聽見。寶伯伯聲音再小再低,寶大娘也一定能聽清楚。

寶伯伯寒冬臘月,在門外一直等到天明,到祖母開門時才曉得喬寶回來了。喬寶凍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喬寶就是這麼個老實人。第二天,寶伯伯特意找到我,說:“認認你奶伯伯,以後就不會把人認錯了。”他一定聽說過我認錯人讓寶大娘傷心大哭的事。寶伯伯回家第二天,把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掃幹淨。起了羊圈,清掃了磨坊,天天為我家挑滿水甕。寶大娘白天黑夜為丈夫縫縫補補,預備行裝。有一天,我看到他們一道去上墳,寶伯伯扛著鍬,寶大娘走在前麵,寶伯伯跟在後麵。寶伯怕離家回口外的前夕,向我祖母磕了頭。

第二天清晨,寶伯伯還為我家水甕挑滿了水。我跟在寶大娘身後送寶伯伯走。我們送他到滹沱河岸邊,田野上的積雪還沒消,河道裏的雪很厚,我們望著寶伯伯走上河的對岸。他沒有回頭。回村一路上,我看見寶伯伯留下的完完整整的腳跡。新鞋踏的,十分清晰,又大又深,幾乎比寶大娘的大一倍。我一生記得雪地上的這些深深的命運的蹤跡。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