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活著的傷疤 小栽根兒和我
半個世紀以來,每當寒冬臘月,尤其除夕前幾個夜裏,不管當時我處於何種境況,總要油然地回憶起故鄉那個叫賣黃酒的小栽根兒,他的吆喝聲,令童稚的我異常著迷。如今我年屆七十,小栽根兒死了已有五十多年之久,但我一生不會忘記他,他那叫賣黃酒的溫甜的聲音已成為我心中不朽的鄉曲。直到現在,我仍然能學著他吆喝,隻是聲音已蒼老不堪了。
小栽根兒姓什麼早已忘記,栽根是他的名。祖母說,他爹娘撥溜打練地生的娃娃全是女的,最後才生下他這個後生。取名“栽根”是企望他為他們家族栽根立後。他戴著油膩膩的氈耳帽,係一條很寬的黑布腰帶,吆喝時高高地仰起尖瘦的麵孔,眼睛眯成一條縫,脖頸脹得又粗又紅,鼓起的青筋不停地跳動著。
他在小巷裏邊走邊吆喝:“黃酒噢,黃酒噢啊……”寒冷的夜和寒冷的心需要他的酒和他溫甜的聲音。
讓祖母驚愕不已的是,即使早已睡得如死豬一般,隻要小栽根兒的吆喝聲遠遠地隨風飄來,祖母還沒有聽到,我就突然地醒過來。並且隨著小栽根兒的聲音,忽高忽低地也吆喝了起來,我的聲音與小栽根兒的聲音融成了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河。村裏的孩子都喜歡學小栽根兒吆喝,但隻有我學得最像,幾乎讓人分不清真假。小栽根兒當年少說已有三十多歲,個子小得出奇,佩珍伯伯(全村個子最高)說他“比炕沿高一點比躺櫃低一點”,可他的吆喝聲卻是那麼地洪亮而清脆;真的,就憑他這口好聽的腔調,誰都會相信他的黃酒一定是甜而濃的。叫賣黃酒賺的錢,養活一家人很難。村裏有句諺語;“人小聲洪,一輩子受窮。”指的就是他。他的吆喝聲,大人無法學,也恥於學,說是女聲女氣的。隻有童音才學得像。小栽根兒知道我學他學得像,經過我家牆外,總有意多喝幾聲。我家從不買他的黃酒。我祖母每年冬天釀一甕幹黃酒,釀得極醇,能當藥引子,村裏人都來我家討要。
有一年,我得了副傷寒,在炕上躺了八個月,病好了之後,每天清晨,用糞叉在肩頭挑一隻柳條筐,到官(大)道上去拾牲口糞。我一整個冬天,能拾一大車糞。天麻麻亮,在小巷裏我常常碰見小栽根兒,把糞筐擱在牆根兒,我與他一條聲地吆喝。有幾回,他抽煙,我替他吆喝。有人問他:“今早晨,你的聲音為什麼那麼大?”小栽根兒說:“成漢替我吆喝的。”誰都不信。我現在還記得一件事,我怕糞筐臭,熏了他的黃酒,把糞筐擱得遠遠的。小栽根兒說:“不礙事,吃草的牲口糞不臭,隻有貓狗的糞臭。”我問:
“為什麼?”他說:“它們跟人吃一樣的,人要隻吃草,人屎也不臭。”這是我第一回曉得小栽根兒很聰明。也就是在炕上生病養病的那一年,我天天學畫。我畫的小栽根兒很像,而且是一邊學他吆喝一邊畫,長長地吆喝一聲,畫也就與吆喝一氣嗬成了。我畫到他那豪放的大嘴巴時,正是吆喝到最大音量的一瞬間,因而嘴巴畫得特別有神。我這些年由於懷念他,常常畫他。還是一邊吆喝一邊畫,當年我沒有把畫給小栽根兒,覺得畫得太醜,現在真有點後悔。
一九三七年十月下旬,日本侵略軍打進了雁門關,父親帶著我逃離家鄉。幾十年來我以為小栽根兒還活著。前幾年姊姊從故鄉來看我,說起小栽根兒和黃酒,我還為姊姊像小時候那樣吆喝了幾聲,姊姊說,很像,就是那小栽根兒的音調。我十分高興。我問小栽根兒如今的情況,她說,我在家時’,小栽根兒已有三四個娃娃,日子過得還好,不幸的是,我離開家鄉那年冬天,日本飛機的一顆炸彈正好搗蒜似的砸在他的房頂上,全家老小六口都炸死了。就在當天的清早,他還在村裏叫賣過黃酒。小栽根兒起早搭黑在我們村裏吆喝了一輩子黃酒,一旦聽不到他的吆喝聲,全村頓時覺得天地啞默了。但是姊姊說,奇怪的事發生了,小栽根兒被炸死好久,但每逢早晚,村裏人都還能聽見他的吆喝聲:“黃酒噢,黃酒噢啊……”聲音真真的。一個人聽見或許還信(由於幻聲),全村人都聽見,真不好理解。村裏人說:“要是成漢在家,那準是成漢在吆喝,如今成漢不在,哪來的這吆喝聲?”村裏人迷信,認為是小栽根兒的冤魂不散。半年一年之後,吆喝聲才漸漸地消失了,像是飄到了遠遠的另一個世界。姊姊說,直到今天,村裏的老人還在講述這段神奇故事,它已經成為故鄉的民間傳說了。我姊姊並不聰明,她說當年為什麼大家都聽見了小栽根兒的吆喝聲,“那多半是全村人想他想得入迷了。”我覺得姊姊說的很有意思。
我想,如果我現在回到故鄉,當除夕的深夜,學小栽根兒吆喝幾聲,村裏的老人們聽到了,一定以為小栽根兒的魂又回來了。其實,把我說成是小栽根兒的魂也未嚐不可,我寫詩還不是為了給人間一些黃酒般的溫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