窠八哥的謎(1 / 1)

三、活著的傷疤 窠八哥的謎

我不是個養鳥的人。我連自己都養活不好,還養什麼鳥?

小時候,隻喂養過家鄉叫做“小雀兒”的鳥。就是麻雀。會唱的鳥沒有養過一隻。也許是受我祖母和父親的影響,他們說,天上的鳥飛著唱才好聽,養在籠子裏的鳥,唱的再好也聽著難過。但愚頑的我總還想逮一隻會唱歌的鳥。

天上過境的大雁,盤旋於高空的老鷹,它們那淒厲而縹緲的聲音也許就是它們的歌,不管是悲的還是喜的,由於太高遠,我聽不懂。它們不是人類豢養的鳥類,隻管自己唱,不是唱給人聽的。繞著村子低飛的鳥,都不會唱,比如鴿子、麻雀,還有喜鵲,隻會吱吱喳喳,可能是離人間太近,都想學人話。這種鳥,以為自己會唱,唱給人聽,討人喜歡,絕不是真正的鳥歌。

我不會養鳥,卻有探險和獵取神秘事物的野性。

有一年的麥收季節,聽說城牆上出現了一窠八哥,我在城牆下繞來繞去尋找。果然,聽到了一絲兒很稚嫩而清脆的聲音。似出殼不久的雛雞的叫聲。順著細微的聲音找去,終於望見了在高高的城牆上一孔洞穴裏,四五張鮮紅的小瞞正張著。像一束喇叭花懸掛在崖畔上,好看極了。我當下就想把它們掏下來。但壁立的城牆太高太陡,無法攀登。八哥的窠在城牆的上方,用梯子夠不著,從城上用繩子縋下來一定可以掏著,但我不敢。我隻能立在城牆跟前,仰起頭望著那一窠神秘的八哥。

記得父親曾對我說過,縣城牆最早是隋朝時築的土城。明朝時包的青磚。牆麵上已經有一些磚朽爛成窟窿,很有點像現在北京故宮東北角的那一段城牆,但比故宮的城牆似乎要高些。

我異想天開,想攀登上去掏這窠八哥。

全材的孩子中,我最會爬牆上樹,我相信自己會手扣著腳蹬著那些孔洞往上攀登,總有一天能把這窠八哥掏到手。

我天天練攀登。苦練了一二十天,一天比一天攀登得高。小八哥的爹媽從天空嗖地一聲回到窠裏喂食,翅膀又黑又亮,在我眼前一閃而過,箍後從窠裏伸出頭,朝下望著我,吱吱地叫,我知道它們在咒罵我。有幾次,頭發上落了雨點似的鳥糞。還有髒土,我心裏明白,這是大八哥在對我進行反抗。

小八哥抖動著茸茸的羽毛,我聞到了奇異的鳥的氣味。再往上攀登三五尺,就夠著了八哥。

一天清早,我來到城牆下,感到有點異樣,沒有聽到小八哥的聲息。前幾天,我已聽出小八哥的聲音變得洪亮了起來,不再是嗷嗷待哺,而是呀呀學語,已經很像歌唱。八哥的歌,一定不同於鴿子那種柔媚而混濁的聲音,更不是麻雀粗糙的吵叫,也不同於村裏八音會上的任何一種樂器聲。

整個城牆顯得鐵青鐵青,千瘡百孔,像死了一樣。我頓然明白,八哥一家已經飛走了,已經移居到不可知的遠方。

叫賣黃酒的小栽根兒告訴我,他看見在天亮前後,有一朵黑亮的雲彩,向滹沱河那個方向飛走了,那一定就是八哥一家。

我傷心地趴在城牆上哭了半天。我知道小八哥還沒長到該飛出的時候,它們如何在大鳥翅羽的扶托下逃到了遠方,真是一個猜不透的謎。我為它們擔憂。

我曾在村子上空看見過成千上萬隻蜜蜂嗡嗡叫著,扶托著它們不會飛的蜂王,像金黃色的雲朵從天空飛過,後來落在我家院子的老槐樹上,父親用塗了蜜的大爪籬,把抱成團兒的蜂,小心地收了下來,於是我家有了一窠蜜蜂,養在西房的屋頂上。

我想連那麼小的蜜蜂都能扶著蜂王飛,那窠小八哥一定能夠讓自己的父母扶托著飛走。但是我不大相信它們能飛得很遠。

我在村裏村外到處尋找,沒有發現八哥的蹤影。它們究竟飛到了什麼地方,難道真的飛越過了滹沱河,飛到了二十裏遠的北山上?是的,一定飛到了那個鬱鬱蔥蔥的鳥的世界。

過了好多天,在村邊碰到小栽根兒,他問我:“找到了嗎?”

我說:“還沒有。”我請教他:“那三四隻小八哥,翅膀還沒長成,怎麼能飛走?”小栽根兒毫不遲疑地說:“兩隻大八哥背著孩子飛走的。”我驚奇地問:“怎麼個背法?”他說:“小八哥緊緊咬著它們爹媽的背,不能咬翅膀。隻能是這個背法。”他仿佛親眼看見似的。我還是半信半疑。原來這幾天,小栽根兒也在村裏村外找這一窠八哥,他不是為自己。是為了我才找。他對我說:

“你找得太誠心了。”

我這一輩子不會忘記這窠小八哥。而且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它們在大難臨頭的時刻,如何能神奇地飛到了遠方?

前幾年,有一個詩人聽我講述這個故事,沉思了一會,對我說:“是小鳥自己飛的,在災難麵前,翅膀一下子就舍長大長硬。”

我有點相信這個解釋了。

真的,是小八哥自己飛走的。我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

在大災大難麵前。我也曾有過這種突然之間從生命深處爆發出神力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