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活著的傷疤 貧窮

曾祖母過世後,我家下頭院的房子越來越破,越來越少了。曾祖母為我寄放“燈籠紅香瓜”的那一間東房早已倒塌,改成了豬圈。一排正房還勉強像個房子,說是五間,能住人的隻剩靠西邊的兩間。曾祖母的死,仿佛把我們家保留著的上幾代繁榮的痕跡全都帶走了。據說幾十年前的下頭院曾經有過車房馬廄,到我能記事時起,整個下頭院就沒有再住過人。

1935年夏天一個周末,我從城裏的小學回來,見下頭院西邊那兩間房的門口,奇跡般地站著一個瘦高個子的大人,他光著脊梁,胸部有點癟陷,肋巴骨一根根地顯露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人。他神情黯然,從眼睛裏發出的光芒似乎比別人的短一截子,而且軟塌塌的。他看著我,沒有打招呼,也許因為我是個孩子。我以為又來了一家逃荒的。前年河北大名府遭了水災,上來了一家人,就住在這兩間屋子裏,當家的叫柴繼周,用籮筐挑著娃娃走了一千多裏。柴家剛剛走不久,所以窗戶紙還在,不一天中午,包頭女人在屋裏沒命地喊叫。侯叔叔不在家,我和幾個同齡少年正在下頭院練武,一入秋,我們幾個少年開始耍槍弄棒,準備春節社火的節目。聽見這不同尋常的喊聲,我們想進她家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推門,門閂死了。那個女人在屋裏說:“別進來,喊成漢奶奶來。”我把祖母攙扶到下頭院,奶奶一聽喊叫聲,對我說:“趕快趕快叫你仙園姑姑來。”仙園姑姑是我們村的接生婆,我家兄弟姐妹都是經她一手接來人世間的。仙園姑姑家在村北頭,我飛一般跑到仙園姑姑家,她聽我一說,一點不急,隻說:“知道。”她在銅盆裏洗淨手,還洗淨了她的古銅色的布滿麻斑的臉。她空著手,什麼都不帶,從她家去我家的路上,她走得比我還快。回過頭對我說:“你急什麼,你慢慢走嘛。”

仙園姑姑接生時,我們幾個少年正不知羞恥地趴著窗戶朝裏看,我祖母操起立在門口的扁擔把我們趕走,還狠狠罵了幾句。仙園姑姑隔著窗戶對我們說:“趕緊到我家取幾件小孩用的衣物來。”她已早準備好,放在她家的躺櫃上,又是我跑了一趟。

第二天,仙園姑姑對我祖母說:“娃娃落地的哭聲還不如貓叫,多半怕活不成。”果然,不幾天就死了。後來包頭女人把仙園姑姑給她的那幾件娃娃衣裳還回去,仙園姑姑沒有要,說:“留著下回用吧。”但是來不及等到。下回”,這幾件娃娃的衣裳已補到侯叔叔的破爛衣服上麵了。”

次年我和父母、弟妹都臨時住到城裏。我上學,父親教書。

家裏隻有祖母一人守著,還有住在二道門口的寶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