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大娘天天陪著祖母過夜,父親和我隔幾天出城回家一趟。

有一天,寶大娘見了我,說:“有人在夜裏偷你們家了。”我問偷的什麼,寶大娘說,“東房神桌上的供器。”我家的供器有香爐、蠟台和香筒,都是錫製的,每年臘月二十幾。由我把它們——擦淨,那是我家祖傳的寶物。我同:“一點沒發覺嗎?”祖母聽見我們說話,走過來高聲說:“一點沒發覺。”話說的一點不動氣。我很覺奇怪,祖母本來最珍貴那幾件供器,怎麼一點不難過呢?但很快我從祖母不斷的歎氣以及和寶大娘低聲交談時的神情,察覺到她們還沒有說出內情,她們似乎曉得是誰偷的。

過了十天八天,有一天清晨,丟的供器悄然擱在我家東房的門口。我祖母還是不說什麼,她似乎早已曉得,供器遲早會還回來。她流著淚把供器一件件送進東房,仍擺在原處。祖母為什麼現在才傷心?丟失供器後不哭,偷主還回來倒哭得如此慟心,真有點蹊蹺。

過不久,我便弄清楚供器失而複回的經過。不是祖母透露出來的,自從供器回來後,我沒有聽見祖母再提過一句供器的事。仿佛丟失供器,給我們家丟了人似的。也許是寶大娘說的,也許是母親說的,反正內幕我全明白了。

丟失供器的那夜,有大月亮,祖母聽見東房有點動靜,透過一小扇玻璃窗朝外望望,她看見一個人影,從東房閃出來,身後跟著我家老狗,狗沒叫喚一聲,還搖著尾巴。那人影不用細看細想就曉得是誰,連狗都跟他那麼的熟。那人手裏拎著一個布包,祖母以為是偷了點糧食,也不過十斤八斤的,心想:來要,也能給你幾升。總是因為開不了口再來借糧,才悄悄拿,一定又揭不開鍋蓋了。那人一走,祖母立即下炕(她患有寒腿,就是夏天睡覺也須穿衣裳),走到院子裏,東房的門大開著。她壓著腳步走進去,生怕剛走的邪人聽見,看看糧食,一點沒少,又看看牆角的南瓜,隻少了一個,祖母哭了,哭得十分傷心,為了一個南瓜,還值得摸黑悄悄來拿,她回屋睡了。天亮之後,心裏不踏實,又進東房察看,才突然地覺得供桌空了……她跪在地上,請神靈們原諒她,也原諒那個偷供器的人。

村裏人一直都不知道我家丟過供器。我們家的老少三代人也絕口不談此事。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仍記得祖母當年的話,“千萬不要說出偷家是誰,他還得活在人世上呀!”何況供器已經回來了。

到現在,我仍想不通偷供器的人為什麼把供器歸還回來,他當時想了些什麼,他一定非常的痛苦。貧窮的人最懂得羞恥,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