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活著的傷疤 小張老師
我上山西定襄縣立第一高級小學時,有兩位張老師。一位是老張老師,一位是小張老師t大家都這麼叫。我得先說說老張老師,然後集中憶述小張老師,這篇回憶主要是寫後者的。
老張老師本名張夢九,是我祖父的同窗好友,就因為這點關係,他待我特別的親切。生我那年父已死了六年。老張老師教書法和國語,國語隻承擔一部分任務,他教我們學普通話。正式課文由小張老師講。現在還記得老張老師教普通話時專注的神態和洪亮的音調,有一段普通話他宣讀得異常有韻味:“盆兒呀,罐兒呀。我的老婆伴兒呀。”每當他抖動著胡子念到這一段,學生們就哄堂大笑。我是班上最頑皮的學生之一,老張老師有一隻手有六個指頭,家鄉人叫他“六指”,在大拇指的一側,多出一個小型的指頭。他在黑板寫字時,“六指”總是顫顫搖搖的,十分活潑。有一次,老張老師在教室裏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他的“六指”。老張老師回過頭來,我已裝作沒事人似地端坐著。但老張老師看看身後幾個學生,斷定是我幹的惡作劇。他對著我說:“史煥文的孫子,站起來!你又在胡日鬼。”我乖乖地站起來,低頭默認了。老張老師讓我說說為什麼對他的“六指”發生興趣,我說:“我以為它沒有知覺。”“沒有知覺就該作弄它?”我說:“我常常摸我奶奶的脖子後麵的兩個瘊子,奶奶說沒知覺。”引得同學們又笑了一陣。老張老師讓我坐下。他回到講台上,對大家說;“記住,嘲笑人的生理缺陷最沒出息。”父親後來聽說我幹的惡作劇,把我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領著我到老張老師家當麵賠罪。老張老師讓我臨顏體字,說;“你祖父喜歡顏真卿的字。他說寫顏體字,能使人的性子穩重點。”老張老師一眼看出了我缺乏這種氣質。
現在我來說說小張老師。小張老師總是板著冷冰冰的麵孔,他的麵孔仿佛是琉璃的,掛不住任何表情,也刻不出皺紋。人瘦小,但很精幹,走路不出一點聲音。他立在人的背後,好半天,你都覺察不到。穿著一身家做的布衣裳,總是幹幹淨淨的。他講語文課,要求每個學生絕對會背,每天早自習期間,全班學生輪流到他的住處背課文,每天有十來個學生。小張老師頭朝外躺在被窩裏,誰都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真睡著。他仰麵朝天,兩隻耳朵支楞著,讓人感到他即使沉入夢鄉,耳朵也是醒著的。過早謝頂的發光的頭顱衝著學生,像一個沒有五官的臉,油亮油亮的,比他那有五官的麵孔還要可怖。枕頭旁邊有一盒印泥,還有一枚用粗石筆刻的“圖章”,背完之後,由學生自己在課文題目上麵蓋上章,誰也看不清上麵刻的什麼,因此誰也無法仿製。有一次,一個學生隻背了課文的頭尾,正準備離開,小張老師咳嗽一聲,說:“站到一邊去!”有時候,他輕輕地打著呼嚕,學生以為他睡得很沉,背完後,拿起“圖章”多蓋了幾個章,小張教師突然從被窩中伸出手來,把學生的手抓住,說:“站到一邊去!”每天早晨總有兩三個“站到一邊”的學生,看著小張老師慢騰騰地起床、穿衣服、洗臉、漱口,然後小張老師坐在椅子上抽水煙,一袋、兩袋、三袋,一句話不說,之後,他拿起戒尺,讓這幾個學生伸出手,一個個把手平放在桌麵上,他揮起戒尺往下抽打,不過兩三下,學生不但手心紅腫起來,手背關節處也被打出了血。打完以後,小張老師一句話不說,一揮手讓學生離開。我被他這樣懲罰過一回,手至少痛一個禮拜。記得我伸出右手,小張老師說:“換成左手。”他知道,挨過打的手幾天不能握筆寫字。他似乎還有幾分人性。每天晚上兩節自習中間,老師輪流帶領學生在院子裏唱《月明之夜》、《麻雀與小孩》等流行歌曲,老師站在大成殿前的祭禮台上跟大家一塊唱,一百多個學生清脆細嫩的歌聲特別動聽,夜深人靜,全城(城周隻有三裏十八步)都能聽見。小張老師值班時,從來沒有看見他站在大成殿前麵一次,他總在學生隊列的後麵,悄無聲息地走著,照例咳嗽幾聲,發揮他的鎮懾作用。有時他根本不到場,叫老拉役點一根香頭,放在西廂房的窗台上,讓人相信,他正站在這裏抽水煙,學生們一看見點著的香頭,真覺得香火頭旁邊有一個憧憧的人影,便規規矩矩,不敢造次。我高小畢業的那年,小張老師到太原兵工廠幹事去了。兵工廠廠長張書田是他本家。他們都是神山村(詩人元好同晚年的別墅所在地,神山又名遺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