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1943年,我到陝南城固上西北大學時,又見到了久違的小張老師。閹錫山的兵工廠在城固設了一個分廠,專造輕機槍和步槍,小張老師擔任這個廠的代辦。我到城固的不幾天,由一位小同鄉(西北大學學生)帶我去叩見這位令人難忘的老師。分別七八年,他的麵貌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琉璃般的麵孔閃閃發光,穿著家製的舊白布衫,仿佛還是多年之前穿的那一件。我和他握手時,感到他瘦小的手仍然是非常的有力,使我痛苦地想起他曾經抽打我手板時的狠勁兒。
我在城固那三年,每逢春節,照例跟幾個小同鄉一塊去看望他。他管轄的辦公室裏有一位畢業於西北工學院的小老鄉,人非常厚道,請我們吃點心和水果,他就住在狹窄的辦公室。兵工廠這個主要辦公處所原是個舊式的戲台,隔成許多小房子,我們常常來這位當職員的小同鄉的房子裏聊天。
1946年二月,西北大學掀起了學生運動,進入四月,麵臨失敗的局麵,國民黨的青年軍和特務把小小的城固城控製了起來,校方把我看作是幕後策劃者之一。中共地下黨組織通知我,夜裏不要回自己的宿舍住,最好找個安全地方躲一躲。
這天黃昏,我去找那個西北工學院畢業的小同鄉,委婉地說明我的處境,想在他的住房內借住一夜。我對他說,第二天我就要離開城固。他說當然可以,不過先得向張代辦打個招呼。過了不一會,他回來,皺著眉頭,對我說,張代辦希望我另找地方,說:“這是軍事要地,從來不留宿外人。”這個忠厚的同鄉對我說;“他張代辦的為人還不清楚嗎?隻怪我們太冒失。”他問我缺不缺路費,我說不需要。但他還是硬塞給我一點錢。當我走下戲台時,小張老師似乎特意走出他的辦公室,立在門口,像是跟我打招呼,又像不是,眼神冷冷的。我打他麵前走過時,沒有看他。我知道,他要親眼看著我離開才放心。
第二天中午,城固全城戒嚴,我不幸被捕。國民黨的一夥軍警特務押著我從兵工廠的門口經過,我因拒捕,額頭被槍托砸得血淋淋的。兵工廠門口啞靜地立著一群人,有一個西大外文係一年級的女學生,看到我的臉血糊糊的,哇地哭起來,從人群中衝出來朝我招手,幾天前她在集會上朗誦過高爾基的《海燕頌》。我看見小張老師正站在大門口,他當然看到了我。聽到女同學的哭聲,我止不住地哭喊了一聲:“再見!”我望見小張老師憎厭地皺著眉頭。我不知道小張老師當時心裏想些什麼是後悔沒有留我住一宿呢,還是慶幸授有跟我這個“暴徒”發生幹係……而我,真正地悔恨自己,昨天竟然那麼糊塗!
幾個月以後,聽說小張老師升任這個廠的廠長。從此,我沒有再見到過小張老師。但總覺得他仍悄無聲息地立在我的身後,我是個決不回頭看的人,其希望他咳嗽一聲,真的走到我的麵前來。他的琉璃麵孔上,是不是仍然沒有一點兒屬於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