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迷人的轉蓬 我的腳與砍山鞋
我這大半輩子受了不少的委屈,朋友們當然曉得,但絕不會想到最受委屈的是我的這雙腳。離開家鄉半個世紀來,我幾乎沒有穿過幾雙合腳的鞋。我個子高,腳當然跟著也大,但是,大得實在有些出奇:一、腳背弓如羅鍋橋;二、腳掌寬而厚;蘭、五個腳趾自由散漫,不願並攏,形似分趾科獸蹄。為什麼會長得如此醜陋?可能與我抗日戰爭時流亡到
西北高原,沒錢買鞋,一年四季穿草鞋有關係。幾十年來,什麼都被改造過,隻有腳安然無恙,還是可愛的老樣子。
一家人總為我的腳操心,去年兒子給我買了雙特大號的旅遊鞋,雪白顏色,綿綿軟軟的,手(不是腳)感很不錯,長度也夠,但鞋麵仍嫌矮仄,到現在還沒穿過一回。近十多年來,我常出差到外地,真想有一雙能翻山越嶺穿的好鞋。
幾十年來,每當在人生道路上昔苦跋涉,而穿不上一雙合腳的鞋走路,實在苦不堪言。因而十分思念小時候(十四歲之前)在老家山西定襄穿的那種家做的“砍山鞋”。
小時候,成天淘氣耍野,一個月不到鞋就穿成了“獅子大張嘴”(祖母的話)。後來,媽媽和姊姊為我們兄弟幾個專做從太行山下來的山漢們穿的那種“砍山鞋”,才可以勉強穿上一兩個月。為什麼叫做“砍山鞋”?這鞋又如何能以砍山?這是因為這種鞋不但加厚鞋底,而且鞋幫子也得加厚,還必須如納鞋底那樣密密縫縫地“實納”才行。這種鞋硬梆梆的,砍到地上砸個坑。為了耐穿,我們還用槐樹角的汁兒一滴滴地塗到鞋麵上,再三再四地塗,直到把鞋塗得光光亮亮為止,遠遠地就聞見了濃重的槐角的氣味,走起路來噔噔地響,十分有氣派,而且水陸兩用,下雨時還可當雨鞋穿。它本來是山裏人們穿的,他們進城賣山貨,都穿的是這種“砍山鞋”。他們翻山越嶺地從大山深處走下平川,鞋還好好的,家鄉人便相信這鞋一定能砍山。大山。遇到這種鞋,也得服了它。
當然,現在如果我穿上早年那種砍山鞋,在北京城裏走來走去,說不定還會引起人們的一番好奇。瞧,能發出槐角味兒的鞋!還會問我:這是從哪國進口的新奇樣式的鞋?
我這雙無法改造的腳,直到現在還是天然老樣子。我見過一些腳,腳趾相互擠壓得全變了形,都是從小穿小鞋的緣故。但他們的鞋很好買,而且穿上後腳看著文雅,但裸赤時卻不堪八日,早已不是天生的腳。有許多年,在“運動”中整人叫做“穿小鞋”,可見穿小鞋有多麼痛苦!我這雙腳跟著我受了一輩子罪,但我從來沒有管束過它,擠壓過它。它真幫了我的忙,如果沒有這雙天賜的大腳,我可能跋涉得更苦,走不到今天。
我還想穿上一雙砍山鞋,去遠方遊蕩,去翻山越嶺。砍山鞋,多好的一個名字,多美的一個意象,應當寫首詩讚美它!假如安徒生現在活著,聽說人間有能砍山的鞋,他一定會寫出一篇神奇而有趣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