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迷人的轉蓬 買年畫出醜記
城裏有一處叫畫市的地方,並沒有一家畫鋪,每年的臘月間,才形成一處賣年畫的集市,其他三百二十多天與畫毫無關係,但平時人們還叫它畫市。畫市以一個十字路口為中心,在文廟不遠的南麵,不是個商業區,比較清靜和開闊。
父親年年在臘月二十幾的一個晌午,帶我來買年畫,還置辦別的年貨。父親自小喜歡畫畫,他選購年畫時看了又看,挑了又挑,很少有他真的欣賞的畫。他一邊觀看一邊給我小聲地評論著畫的技藝。
他偏愛自然風景,但他總要買幾張胖娃娃畫,專給祖母和我們孩子們住的大屋貼。他和母親住的屋子多半隻貼一張風景或複製的國畫山水。祖母說,那不是年畫,不熱鬧,過於雅靜,貼到和尚廟合適,還說我祖父也是這個不懂過年要吉利的歪脾氣。父親很愛窗花,每年都買厚厚的一疊,還分一些貼到他在縣立中學堂的那間住房的窗戶上。父親從1934年起,在這所中學教語文和地理,之前他一直在鄉村教小學。他繪製的風箏全縣出名。
記得有一年我在畫市出過一回醜,一輩子忘不了。當時我隻有十歲光景,隻顧看懸掛在牆上的年畫,沒有留心坎坷泥滑的腳下。臘月天氣還很嚴寒,地麵本來結著一層冰雪,被看畫的人們踏得泥濘不堪。我正好在十字路的中央,畫市人最多的場合,仰麵朝天滑倒。我雙手高高舉著年畫,大聲喊我父親快來攙扶我起來。可我父親遇見了一個熟人,在離我較遠的地方神聊,我接連喊了十幾聲,仍不見父親來,急得流出了淚水。我知道要爬起身,雙手必須得托地,手裏的畫一定會弄髒了。我一籌莫展,傻乎乎的高高地舉著畫。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我想何不來個“鯉魚打挺”,手不沾地蹦起來?我真的蹦了起來。這個本事,我才練成不過兩個月,居然能肚皮朝上一挺,雙腳先伸後收,腳前掌使勁朝地麵一蹬,身子髓著就挺直了。手裏的年畫好好的,後背和後腦勺卻沾滿了濕淥淥的汙泥,我穿的又是過大年的新衣,心裏非常難過。但看畫的人為我久久地喝彩。這時父親朝我過來,說:“沒有摔壞吧?”我說:“畫沒摔壞,衣裳弄髒了。”父親望著我的窘相,說:
“人家並不是欣賞你的鯉魚打挺才喝彩,是看到你這副泥猴似的樣子才叫好哩!”我想父親說的也許有道理。那天全畫市隻有我一十人看畫發呆,摔成了這個醜樣子。
我一生在眾目睽睽下現的醜相不知有多少回,後來的許多回,比起小時候在畫市上摔跤的窘相來,真不知要“轟動”多少倍,但每一回。我都以鯉魚打挺的姿態蹦了起來,隻不過身上臉上沾了點灰而已,最多留下一兩個疤痕,一點沒有傷筋動骨,人好好的,心靈還好好的,像一張嶄新的年畫似的,掛在一堵曆史的大牆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