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迷人的轉蓬 高粱情
從我想寫童年的那一刻起,就懷著崇敬的心情,想到了高粱,想寫高粱。但高粱對於我來說太巨大了,我不敢輕易觸及它,生怕褻瀆了它。早應當寫一首詩獻給高粱。童年時。高粱是莊稼,是糧食,是童年的世界,六十年之後,高粱成為一種超自然的淨化心靈的力量。
我好好壞壞寫過幾百首詩,為什麼沒有一首是寫高粱的?並不是我對它愛得不深,我忘記了它,絕不是。我總覺得,直到今天為止,我的詩仍弱小,還寫不出可與它相匹配的大詩。在赤忱的高粱麵前,我慚愧之餘,隻能寫下這些零碎的高粱米似的文字。
人世間有許多與人永遠同在的美好生命,對它們的記憶和感念,都不足以說明我們與它們關係的深刻性,它們與我的親生父母和故鄉同樣神聖。高粱在我的心靈裏就有著這種地位。一想到高粱。眼前就現出了它正直的莖幹,碩大的血紅的穗頭。緊緊抓著土地的鷹爪般的根部,以及它那火的、酒的、美的品性。如果有現代圖騰,高粱就是我的故多和祖先最真實而永恒的象征。它能引起強烈的膜拜的情緒,“膜拜”這個詞或許太舊了,不該用。
十四歲那年我離開故鄉之前,一年四季,頓頓飯離不開高粱;可以這麼說,自從我斷奶之後,高粱就代替了母親的白色的乳汁。它塑造了我的體軀和生命,骨骼裏、肌肉裏、血液裏、眼淚裏,直至粗硬的頭發裏,都蘊含有高粱的魂魄。高粱能釀酒,釀醋(我的祖母是釀醋的能手),是戰馬出征前的飼料,高粱也釀出我童年的牧歌。這都是實實在在的。祖母如果今天還活著,她也會理解。不要以為她沒有文化,不懂詩文。我記得她說過一句話:“我們的命是高粱麵捏的,黑茁茁的,有火勁兒。”
我的家鄉在苦寒的雁門關下,土地灰茫茫的,十分的貧瘠,有一條暴躁的滹沱河,完全不能灌溉千渴的七溝八梁的田地,它缺乏能體貼大地的那種滋潤的氣質,它隻能激化家鄉人的強脾氣。雨水少,土地苦苦掙紮。能夠種麥子的地板少,隻有耐得住大自然折磨的強悍的高粱好養種。千百年來,大地、人、高粱隻能相依為命,成為苦難與命運的悲壯的契合。
是的,我是吃高粱長大的,就像牛一生隻吃草。鮮嫩的帶著露水和晨光的草葉,以及它那苦香的青色而有粘性的汁液,養育出了一個個高大壯實的牛的生命;草葉的一滴滴汁液,神奇地化為甜的奶汁,化為威武的牛角,化為寬闊的充滿了愛的嗚叫聲。這些,我自小就能理會到。薩特說,童年最接近自然。童年的我,一口一口地吃高粱長成的骨架、血液,跟吃別的糧食長出來的骨架和血液,我覺得很不一樣。因為,高梁釀的酒最醇香,一點就著,會騰一下升起清瑩的火焰。高粱和它的魂魄所顯示出的個性,在我的生命裏無處不在,因而我也有了它那一點就著的火性子。
已經有半個多世紀不吃高粱了,但我不可能忘記它。對高粱的記憶不隻是依靠心靈和夢,我的肺,我的手指和皮膚,也有著永不消褪的記憶。夏天的清晨,從高粱地裏升起的凝重的霧與滹沱河上翻騰的霧,色澤和氣味都不同。高粱地的霧是近乎濕潤的液體,仿佛是從人的胸腔蒸發出來的,帶著熱汗氣息。字典裏,我們的語言裏,真找不出能夠貼切地說明高粱氣息的那個詞。高粱的熱氣與人身上的熱氣十分相似。當高粱長得高過人頭,高粱地成為“青紗帳”,(唉,我暫且借用青紗帳這個詞,我覺得它太輕柔,紗和帳在我的感覺上跟高粱連係不起來,高粱是絕對地男性的。)每天清晨,我的手彎上挎著竹籃。到我家僅有的一畝水地的田邊摘金針菜。金針菜剛剛綻開一點頭,還沒開成花。當我摘下來,有的竟然在籃子裏開了起來。我常常不走大道,執意地穿過一片一片的高粱地,高粱葉的濃重的清香氣息裏開始帶出絲絲甜味,不用抬頭看,就可知道高粱穗子正在由青轉紅。涼涼的有彈性的葉子,輕輕劃過我的麵頰和敞開的胸脯,覺得高粱伸長了手來撫摩我,癢酥酥地在胸前留下了淡淡的像成熟的玉米纓穗的痕跡,毫無疼痛感,過一會就如朝霞一樣地消失了。陽光正升起,看不見遠方的日出,但能感覺到一天最初的陽光的那派鮮亮與生氣,身上落下了閃閃爍爍跳躍的光斑,它們在皮膚上彈跳時,有一點快感和親吻的重量。從一株株挺拔的高粱稈的縫隙中,人搖搖晃晃地穿行,就像夢中遊走,渾身浸濡在高粱的人性般的神采之中。高粱一定曉得我愛它,在微風中笑出清脆的聲音。我甚至聽懂了高粱的奇異的語言,它的語言是以氣味、聲息和顏色脈脈地傳播向大自然
的。
所有的莊稼地,不論是麥田或穀子地,對於我都不存在誘
惑力,它們矮小、稠密,隻能是螞蟻和小蟲的極樂世界。童年時,高粱地才是一個真正廣闊迷人的境界,可以耀深地置身其中,隱藏在它的蔭庇裏。高粱撥節時期,不時能聽見鋤地的莊稼漢們拉長嗓子吼唱粗獷的情歌。我和同伴,多半是喬元貞,人秋後,常常躺在高粱的叢林裏,比在河邊的樹林裏還令人自在;人們即使知道我們在裏麵,可誰也找不到,我們消失在另一個世界。總有幾處因缺苗而空間大點,我們就安逸地躺在這裏。每塊高粱地裏又常有幾棵野生的香瓜蔓,掛著幾個長不大長不熟的瓜,它們綠得寂寞,聞著有青草氣,咬一口苦得令人咋舌,我們勇敢地蹙著眉頭連皮帶瓤吞進了肚裏。嘿,它好歹也是個香瓜。我們憐愛它。也理解它,它和我們都是苦的。我們家鄉人說,半大的兒童,跟棗子、桃、杏和瓜一樣。都有一段發苦的成長期。苦,是生命渴望成熟和釀出甜昧的前奏。我們的生命需要味道,愈強烈愈好。苦得鑽心更能滿足無名的饑渴,對於生命來說,苦似乎也有營養。
周圍安靜極了,有風的時候,最為舒暢,風在高粱林裏變得很柔和,像被篦子梳過一樣,把沙粒、塵埃等全都梳掉了。風,搖撼著沉沉欲睡的空氣,風,攜帶著遍野昆蟲的歌,草花的香氣和高粱的溫馨,愛撫地浸泡著我們,肺裏、血液裏全都充滿了昆蟲的歌和柔潤的高粱味的風……從顫動的高粱葉片上篩落下的露珠,裝飾著我們赤裸的軀體,我們不知不覺地沉八了無底的絢麗的夢中。高粱曬米的時節,高粱穗像一顆顆青春的心髒在膨脹和搏動著,生發出濃鬱的熱氣,我們仿佛被這千萬顆熱烈的心擁抱著烘烤著,渾身汗涔涔的。我和元貞膚色鮮紅,正像兩穗紅高粱。隱約地聽到我的姐姐和海大娘(元貞媽)在高粱地的某一處呼喚我們,她們找半天才找到了爛睡如泥已經與大地溶為一體的兩個地之子。哦,地之子,這個詞創造得多美多神。天之於,應當是鷹或星星,絕不是皇帝,而地之子·卻隻能是我們,還有高粱。六十年之後,我仍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