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烏鴉常常在高粱地上空低低地旋,飛哇哇的噪叫聲把我們從夢中驚醒,我們仰天張望,烏鴉黑壓壓的羽翼撲扇著,聞到了一股黴濕的鳥窠的臊味。寧靜的天空被攪得破碎了。當烏鴉拍擊著羽翼落下來,在高粱穗上啄食。我們憤怒地立起身,齊聲呐喊,用土塊轟擊它們,烏鴉哇地飛向高空,高粱叢林又恢複了寧靜和原有的風采。但那股鴉臊味久久地留在空氣裏,使人非常厭惡。我們從深深的高粱叢林走出來,有夢醒的感覺。我們像告別親人似地說:“高粱地,明天見!”
四
大革命失敗後,父親從北京回到家鄉,虔誠地種了七年地,也就是說,種了七年高粱。他和別的莊稼人不同,他不僅養種高粱,而且欣賞和敬重高粱。有幾次,我為他送水到地裏,看見他坐在野外最高的那個地方:一截古代的土城,村裏人叫它“大牆”,總有近兩丈高,像陡峭的山峰,父親獨自坐在上麵抽煙,好半天好半天不下來。村裏人說他坐在上麵是。心裏編曲兒哩。”每天黃昏後,他帶領村裏的“自樂班”又拉又唱,直到半夜才收場。回到家裏,我問他:“爸爸,你坐在大牆上麵幹甚?”父親笑著說:“我在看遠遠近近的高粱地。”我又問:“高粱地有甚好看的?”他說:“高粱在莊稼裏最有血性,我和你都不如它。”
我雖不理解父親的話,但也能多少體味出他話裏的意思,父親有沉重和疚愧的心情,那些年他活得苦悶,有點捎沉。“高粱也有血?…有。”“它的血在哪裏?…在我們身上。”“爸爸,你說的我不懂。”“長大之後,你就會明白。”六十年之後我才明白了。高粱的血的確還湍激地流在我的生命裏,我有感覺。父親的血管裏,到死也一定有高粱的血性。正如下遊的河水裏蘊含著千裏以遠的源頭的水。
父親從北京回來已有好幾年,他的打扮跟本村的莊稼人已沒有兩樣,但他的麵孔卻又黑又瘦,沒有別人那末結實紅潤。他的目光顯得有些重濁,不像其他莊稼人的目光單純透明。誰也不會想到,他常常深夜在油燈下誦讀郭沫若和徐誌摩的詩。他有時也伏在炕桌上寫什麼,我相信他多半在寫高粱。他把幾穗通紅的高粱插在筆筒裏,擺在炕桌上。不過我始終沒有看到他寫的什麼。如果他寫高粱,一定比我現在寫的真摯,寫的深沉。
父親已經去世三十年了,他不會完成他心中的詩了。如今我來寫高粱,蒼茫的心靈感到慚愧,有愧於哺育我童年的高粱,也有愧於熱誠地養種過高粱的父親。
隻有一次,學父親的樣,我爬到“大牆”上麵,看遍野的高粱地,正是仲秋季節,高粱穗全都泛紅,有的呈探紅,有的呈粉紅,在陽光下真正有著熱烈的撲麵而來的血性!因為地勢高低不平,有的高粱地就如鮮血的河流自上而下地瀉下來,我仿佛聽到了雄渾的呐喊聲,父親也一定聽到過。我被麵前的景象所震懾。以前,隻是鑽在高粱的叢林裏,聞高粱氣味,做黑甜的夢。第一次看到如此壯麗而驚心動魄的高粱地,不是高粱的世界!整個空間,從天上到地下,都充滿了高粱耀眼的光輝。過去我隻知道白天的亮光來自天上的太陽,但高粱紅的季節,火焰的高粱地。使白天格外的亮麗,天地問似乎多了另一種光,比陽光還要濃豔。一年四季裏隻有這一段時間能給人以這種感覺。的確,如果僅僅有平常的陽光是釀繪不出真正的秋日和秋色的。麵前的高粱的血性的大地,不是由於你形容它修飾它,它才不朽和有了光彩,應當像養種高粱那樣,創造新的隻屬於高粱的詞語,讓高粱雄偉地聳立在人世間。我寫這篇文章,最終就是為了要找到這些詞語,它不屬於古舊的辭典,隻屬於新鮮的有血性的詩。
五
高粱的根,最使我敬佩,它是我的家鄉所有莊稼中最強勁有力的根,而且很美。
高粱的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具有個性和力度。當然,最高貴的是它的穗兒和連著穗兒的那一段箭稈。穗兒就是糧食,箭稈皮可編炕席。高粱的挺拔而粗壯的莖稈,給人以自信和力量。使我驚異的是高粱的根,它不但在看不見的地下紮得很深很深,而且在高粱稈的下端離地尺把高的關節處,向下長出了許多氣根,有點像椿樹的根,看去是流瀉的晶體,但用手摸摸,又是那麼地堅韌。像鷹爪一樣,它們不幾天就強有力地抓住了地,仿佛擒拿住一個龐大的活物。我問父親,為什麼高粱下邊長了這麼多爪子?曾在朔縣農業學校讀過書的父親告訴我,不要以為草木、莊稼都不如人,都無知無覺。不對,這是人類的偏見。莊稼都很聰明,它們對大自然的感覺,有些比人類還要敏銳。它們有的爬蔓,緊緊貼著大地,有的樹一般地站著,都是為了生存,爭得陽光和空間,延續自己的生命。高粱稈下部的氣根是最不可缺少的,高粱很有預見性,是經受過千萬次的災難後才獲得的。夏天暴風雨來臨之前,就迅速地生出氣根,深深地紮進地裏,風暴才無法撼動它,就像一個捧跤手,腳跟穩穩定在地上,等著對手向他撲來。
父親說:“高粱的根最苦,所有的蟲子都不敢咬它,根是它的命。”高粱“意識”到了這點。父親掐了一小截,他自己先嚐,讓我用舌頭舐了一下,啊呀,那個苦勁兒到現在我還記得。
麥子、豆秧能用手連根拔,但是再有力氣的後生都很難撥動高粱。我小時練摔跤時,教我的佩珍伯伯說:“站得像高粱一樣,要有它那抓地的根,要練到根從腳脖子上生出來。”他還說;“我摔跤時腳定在地上,覺得我不是有兩隻腳,我有幾十隻!”高粱就有幾十隻腳,而且隻隻腳入地三尺。
我這一輩子練不出高粱的鷹爪般的根了。我隻能靠兩隻赤裸的腳,艱難地立著,跋涉著……
六
高粱的根是好燃料。70年代,我在湖北鹹寧寫過一首詩,題目是“巨大的根塊”。當時我就想到了高粱的根。我們家鄉叫茬子,準確地說是指帶點莊稼稈的根。家鄉人用煤燒飯,高粱茬子是好引火柴。高粱稈有大用途,人們舍不得用它燒飯。我家的地很少,引火柴不夠。一到收割高粱的那一陣子(十天八天),我和村裏的孩子,肩頭掛個小鎬頭,到地裏去刨高粱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