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很累的活兒,須在收割的當天刨,當天不去刨,第二天就被別人刨光,而且曬幾天後地也硬得刨不動了。因此,那幾天人再累再累也得去刨。我們家鄉把這種活兒叫“砍茬子”。不但砍高粱的,還砍穀子的。
我們總是成幫去,除去鎬。每人還帶一根煞繩(較粗的一種麻繩),到得地頭,立即頭不抬地刨了起來。有的地主家刻薄,開割前告誡長工“茬子留低點”。刨這種茬子,手沒法拽著·很吃力。但是收割的長工們還是留的不算短,都是本村人,他們明白,不能讓貧窮的人家沒有引火的柴。刨完一塊地,就把刨起的茬子歸成堆,一邊歸堆,一邊把上麵的土磕打幹淨,這樣便於晾幹,背著也省勁。一天兩趟,晌午一趟,黃昏一趟。我們把高粱茬子堆砌得像一堵夯實的牆。茬子咬茬子,十分的齊整。最後用繩子把它煞緊,留兩個活扣兒正好卡著尖瘦的肩膀頭。當時我們不過十歲光景,茬子垛的重量遠遠超過自身的體重。三五個孩子背著茬子垛艱難地走著,從後邊看不見我們的頭。隻看到兩條細瘦的腳脖子在動。背茬子垛須彎著腰,汗順著披在前額的“馬鬃”(兒童的一種發式)一滴滴地灑一路。我們的茬子垛一樣大小,碼垛之前誰刨的少,大家勻一點給他。喬元貞一向手腳慢,搶時間的活兒,他不如我快捷,而他們家卻最窮。連一分地都沒有。背進村子,喬海大娘立在門口誇獎兒子:“看我們元貞真能幹。”元貞極老實,說:“我們刨好了平分的。”
背到院子裏,茬子還得再曬兩天。祖母能從茬子的高矮認出是從誰家的地裏刨來的,姓安的地主家茬子最短,不足三寸。茬子幹透以後,我把它們碼在窗台下邊。祖母看著我碼好的高粱茬垛子,摸著我瘦削的肩頭上一道道血印,心痛地說:“明天擊帶上我的罩頭的布墊著。”我怎麼忍心用她的罩頭布,她隻有一塊,隻在磨麵時才用。我後來學背炭的大人,在肩頭上墊上柔軟的茅草或青高粱葉子。
我家為什麼日子過得那麼窘迫?因為父親那幾年到太原進教育學院讀書,家裏隻我這個半大的孩子還算是個勞力。我不幹,祖母做飯沒有引火柴,我小小的心已懂得疼她。祖母最喜歡用高粱茬子引火,高粱茬子在灶艟裏嗶剝爆響的聲音聽著暢快,不像麥子穀子的茬子既不耐燒,又缺乏火焰。高粱茬子有酒的火性,燒成灰燼半天半天不冷。夜裏常常看見灶膛的熱灰裏,有一閃一閃的小火星在遊動,祖母說,是“七寸人”(民間傳說中的矮人)打著燈籠去趕集。我癡癡地望著灶膛,覺得“七寸人”一定也是高粱養育大的,跟我一樣。他們白天隱身在高粱茬子裏。有一回,我埋了三個山藥蛋在灶膛的熱灰裏,掏出來吃的時候,隻剩兩個,我誣說是妹妹偷吃了。祖母笑著說:“不是二妮子吃了,是七寸人吃的,一個山藥蛋夠七寸人全家吃好幾頓。”祖母說的一點不神秘,像談鄰居的家常小事。當時我相信是真的。世界太神妙了!
七
高粱收割完後,在我的心靈上,沒有收獲的歡快,也不覺得田野因此而輕鬆與開闊,我的天地被破壞了,火焰的大地突然熄滅,變成灰燼般的廢墟。小小的心靈傷感好久好久才能習慣。再也沒有那十美好的境界去深深隱藏自己了。
茬子一刨盡,顯露出久違的甜根苗,小小的野花野果,還有祖先的墳墓。我們必須趕在翻地之前,挖幾天甜根苗。常常帶著狗一塊下地,狗在空曠的田地裏奔跑、耍歡,到處聞來聞去,用爪子刨田裏的地鼠,追趕啄食的成群的烏鴉。大人們嫌我們挖甜根苗,把地弄得坑坑窪窪,他們遠遠地喊叫、威嚇。田野的空氣變得陌生與空虛了。疲累已極的土地卸去了沉重的負擔,舒暢地喘著氣,遠遠望去,田野籠罩著一層渾沌的塵霧。田野上高粱的氣息還戀戀地凝聚不散,這是因為到處遺留著高粱多彩的葉子,血紅的,黃的,更多的是青的。風吹卷著它們,颯颯有聲,如羽毛似的飄動著,飄得很高很遠。滹沱河帶著它們流向東山那邊。大道和曲折的小徑上,村裏街巷的角落,到處都有它們的蹤影,它們仿佛是高粱的多彩的詞語,熱誠地跟世界對話,依依地告別。
田野一旦失去了高粱,就失去了熱烈的氣氛,突然地變得蒼涼和冷寂了。酸棗叢千萬顆晶瑩的紅果,成為田野上僅有的光彩,一直到白雪封蓋住苦寒的大地,酸棗還火種似地紅著。家鄉的傳說中,酸棗是高粱堅貞的情人,她總是守望在高粱地的近旁,用犀利的尖刺護衛著高粱。養種高粱的莊稼人從來不忍心砍伐地邊的酸棗叢。高粱的故事,祖母能講很多,關於高粱的曲子村裏的年輕人都會唱不少。我也可以唱。
八
養種過高粱和詩的父親,已經離開人世間三十年了。我知道他心裏埋藏著許多未完成的詩,其中最沉重的幾首裏,有一首一定是感念高粱的。他去世前從西北高原回過故多兩次。最後一次帶回一小袋家鄉的高粱。當時是1961年,他想把它們一粒粒地播種在子孫們的心上。在我的心上也播種了幾粒。我此刻寫高粱,真正覺得不是我一個人的握筆書寫,我一個人感動不了寫高粱的這支筆。高粱最難養種,最難觸動它,它的鷹爪般的根,深深地紮在我的心靈裏。要撼動它,非得帶出我的心血不可。我感到父親默默地立在我的身後,正如童年時我練著吹笙,他總是站在不遠的地方,仔細諦聽著每個音律。我覺得父親正看著我此刻寫下的每一個字,我感到了他的溫熱的目光和呼吸。這不是幻覺,也不荒誕。我寫高粱隻能憑藉父親對高粱那種虔誠的心境與情感去寫。找握著的筆,本來應該由父親握的,我隻配當他的助手。我們家那麼多美好的傳說,那麼多純情的牧歌,從來說不清是由誰寫的編的,它們是一代一代的人傳說傳唱下來的。高粱情也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我一個人是沒有力量把它寫盡的。
此刻是深夜。故鄉的高粱正開始拔節,我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