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故鄉(1 / 3)

四、迷人的轉蓬 離別故鄉

一向以為,童年活在心靈中,不管想不想它,絕不會棄離自己,它是屬於自己的天地,隨時可以身心地融入它的境界。可是這一次,立意要好生寫寫自己的童年,卻引起我無限的傷感。童年與我之間,竟然有了前所未有的茫茫的距離。這裏說的距離,不是地理學上的可以丈量的含義,它近似疏遠或淡化,是一種心靈上茫茫然的感覺。我遠遠地看到了一個模糊不清的自己的影像,我向它走去,懷著虔誠和信任,可是,不是越走距離它越近,而是越走越遠了,它遠出了淡出了我的記憶。童年像一個燦爛的星座,黃昏(“黃昏”之前,我有意略去“生命”二字)之後,本該它出現,卻無聲地隕落了,就落在自己的心靈上。感到了它以往的重量和光芒,卻很難從心靈上再升起那個完整而美麗的星座,照亮自己的生命。因此我至多隻能寫出童年在我心靈上留下的重量和一束束光芒。是的,連193年10月末。在日本侵略軍的炮火聲中,離別家鄉和親人的情形,我都無法詳盡而清晰地錄寫出來了,這還不

令人傷感嗎?

那個晚上,全家人隻有我和兩個弟弟跟平時一樣睡覺,其他人都整夜沒有合眼。祖母為父親和我出遠門準備幹糧,用文火烙了七八個有油鹽的厚厚的白麵餅,有點像西北高原的“鍋盔”,隻是略小點薄點。走口外草地的人,上路都是帶著這種經吃經餓的餅。祖父年青時走歸化城(今呼和浩特),祖母也是烙的這種餅,夠十天半月吃。我還從來沒吃過這種幹糧,它的特點就是“幹”。揉進油鹽才有點發酥,否則難以咬動。

窮人家烙的餅,隻有鹽,沒有油,怕咬不動,烙之前,就把生餅虛切得棋盤似的,吃時掰一塊下來,正好塞滿嘴巴,噙好一會,口水泡軟才能嚼碎,因此十分耐吃。

祖母那天烙了一夜餅。十歲的妹妹幫著她。多少年後,妹妹告訴我。那天晚上,祖母一邊烙餅,一邊默默地流淚,可能想起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她已經有多少年沒烙過這種幹糧。那天祖母烙餅時,油用得很多,隔壁金祥大娘聞到了油香氣。第二天上午,她來我家,一進院就嚷嚷;“哎呀,你家有甚喜事?”聽說我母親把她狠狠赳了一頓。兩個不懂事的弟弟曉得家裏烙了油鹽餅,向祖母哭鬧著要,但祖母沒有留一張餅下來。

母親為父親和我準備行囊,她在我上路穿的棉褲檔裏,一塊一塊地縫進十四塊銀元說我三舅父牛佩琮在太原坐牢時,

母親為他縫囚犯專用的帶著腳鐐能脫能穿的那號棉褲時,就絮進了幾塊銀元,以備急用。

後半夜,祖母叩我的門,她用戴頂針的指頭叩擊門框的聲音特別響(烙餅的同時,祖母還縫補一條狗皮褥子,所以戴著頂針)。上初中以後,我就住在與羊圈為鄰的半間小屋,一向睡得很死,祖母喊我半天才醒過來,“成漢,快起來,你聽,炮響得越來越近啦。”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聽到過大炮聲,坐起來,感到一種很悶的聲音,像遠方的雷朝這裏滾動,炕有些顫動。

我走到院裏,遠方有密集的槍聲,響得很脆,格外令人恐怖,仿佛老天在做噩夢咬牙。父親正兀立在院子裏聽動靜。他說:“還遠著哩,多半在忻口一帶,詩人元好問的老家離那兒不遠。”不久之前,父親為我講過元好問的詩。

母親讓我換上遠行的衣裳,恨不得四季衣服全讓我一層層地穿上。穿棉褲時,母親才對我說:“褲襠裏絮了十四塊銀元,萬一你和父親被衝散了,你就一塊一塊折下來花。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它。”母親這番話也是說給父親聽的。父親嗜酒如命,花錢多。

父親說:“天一亮就動身。晚了,村裏人見到要問長問短。”

當時,全家人或許隻有父親一千人心裏明白,這一走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回來。他在縣立初中教史地和語文,天天看報,當

然曉得這一次抵抗日本侵略的戰爭不同於以往的國內軍閥混戰,那最多不過幾個月,這一回,誰也難以預測。父親近來常常默不作聲,主要由於心情的沉重。

當時,我的頭腦簡單,不理解人世間還有生離死別這種事。我心想,跟父親出去走走,去大地方開開眼界,起碼能進省城太原轉轉,到一個地方躲一陣子就可回來。我連想都沒有想過,一個人怎麼可能與自己的故鄉和親人永遠地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