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天氣晴朗,淩晨有點寒意,牆角的蟋蟀叫聲開始抄啞。父親沒有穿平常穿的長袍,換成了對襟棉襖,看上去有些陌生,像城裏公義生油鹽店掌櫃的老頭。父親右肩頭背著包袱,挺大,我一隻手拎著幹糧。中秋節才過了一個多月,家裏存的月餅全讓我們帶上了。隔著包袱都聞到“五油四糖”的月餅味,一斤麵粉揉進五兩油四兩糖(當時一斤為十六兩)。月餅是我母親親手製作的,她舍得多放油和糖。祖母可從不做這麼貴重的吃食,她平時隻想盡辦法把活命的高粱麵做得有滋有味,用油是一滴一滴用的。
全家人默默地把我們送到大門口。祖母走到我身邊,摸摸我的棉褲,說:“薄了點。”母親說:“等到穿厚棉褲那時。人還不回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質問父親和我。父親常出遠門,一家人過去也就是在大門口分手的。什麼祝福的美好的話都沒說,全家人麵對麵地比平時多站了一會兒。父親在前麵走,我習慣地在他後麵跟著。我憋不住回過頭看了雙眼睛,對妹妹說:“後天我可就在省城了!”要是平時,我這麼說,妹妹總要回嘴:“臭閨女不值錢,你和爹是全家的命根子,誰能比!“今天,妹妹仿佛突然長大丁,什麼話沒說,兩眼淚汪汪的,她也許在心裏還為我能出去走走高興哩。
街巷裏沒有一個行人。遠方的炮聲還在悶悶地響著,仿佛不是從空中傳來的,是從很深的地下鬼鬼祟祟地冒出來的。當父親和我快拐彎走進另一條街時,聽見妹妹飛快地跑到我跟前,對我說:“祖母讓你回去一下。”我隨著妹妹踅回到大門口,父親立在街口等著,默默地望著立在大門口的母親和妻子。我看見祖母眼裏噙著滿盈盈的淚,但並沒有哭出聲,她的眼窩很深,淚水聚著不易流下來。祖母的眼睛年輕時又大又亮。她用粗糙的手習慣地在我麵頰上撫摩一下,說:“快到大屋去,把炕頭上一個包袱帶上。”我心裏奇怪,為什麼剛才不帶?回到大屋,靠窗口的炕頭,放著個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我一摸,知道包的是狗皮褥子。其實不用摸也聞得出來。如果是現在,我是絕不會拿的。當時我隻覺得祖母生怕我們在路上睡在露天的地裏受了風寒。我回到大門口,祖母指指狗皮褥子對我說:“出村之前,不要對你爸說。”她怕兒子不肯帶。這張狗皮是我家前幾年老死的那條狗的,讓村裏劉春毛家鞣製過,毛長絨厚。祖母腰腿患有嚴重的風濕痛,她每年的冬春秋三季都離不開這張狗皮褥子,隻有暑熱天才不用它。包袱提在手裏覺得很沉,我感到了祖母的厚重的愛。
回到街口。父親可能沉溺在悲傷之中,並沒問我手裏拿的是什麼。拐彎時,父親還是沒有回頭。他一回頭,一定哭出聲來,他怕傷了母親與妻子的心。我可知道父親的這個脾氣,他的心不硬。要是母親帶我遠行,將是另一番情形。我回過頭,朝祖母和母親大聲地喊:“我走了,我走了!”聲音裏沒有一點兒真正的悲傷,沒有就是沒有,我不會作假。半個世紀之後,我才深深悔恨自己那種今生不能原諒的愚稚的行為。祖母和母親站在家門口,像平常一樣,沒有招手,沒有祝福。母親的嗓門大,用哭腔衝著父親和我的背影喊了一聲,“過大年時一定回來!”我回過頭喊了一聲:“一定回來!”父親不敢回頭,隻把頭低低地垂下來。腳步放慢些。
然而自那以後,由於種種原因,我再沒有返回家鄉。這原因,本來想不說,考慮再三,還是應當說幾句。50年代初,工作繁忙,抽不出工夫;1955年之後的二十五年問,由於成了“反革命”,還是不回去為妥;80年代,父母早故去,家鄉幾乎無親人了,老屋成了廢墟,不願回去憑吊曆史,今生隻想在記憶中保持心靈的平衡。父親建國以後從西北高原回去過兩回,見到了不少親朋好友,卻沒有能再見到他摯愛的母親。祖母已於1943年病逝。
離開故鄉後,父親和狗皮褥子沒有分開過,到1961年他逝世之前,一直鋪在他的身子下麵。絨毛早已磨損得很薄很薄了,可是在流寓他鄉的極困難的日子裏,它仍能給父親以難以比擬的溫暖。1959年,年近六旬的父親被錯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在荒寒的隴山上背了兩年石頭,累得吐血不止。平反之後,人已瘦成一把骨頭,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埋在隴山的一個山坡上,狗皮褥子仍鋪在他的身子下麵。葬埋父親的地方,隔著藉河正對著南山坡上的李廣墓和杜甫遊曆過的南郭寺。這個風水地方是父親生前選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