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離家那一年,每到一個住處,父親總是把狗皮褥子橫著鋪上,這樣兩個人的腰部都能貼著暖暖的毛皮,不容易受風寒。從介體縣到風陵渡,是坐的太原兵工廠折遷機器的沒篷的敞口火車,父親和我夾在機器縫隙中間。父親說:“天冷,千萬不要把臉和手貼著機器,會把皮粘下來的。”我摸摸機器,的確有點粘手,不,簡直是在咬人!感到異常恐怖。天黃昏時,火車正經過韓侯嶺,行駛得慢,被一架敵機發現了,追著火車朝下不停地掃射。槍彈打在機器上的響聲格外地淒厲,四處濺著火星星,我不敢睜眼,父親死死接著我。後來聽說那是架偵察機,如扔下幾顆炸彈,我們坐的火車必定遭到毀滅。那天後半夜裏,下起大雪,冷得睡不著,也不敢入睡,時刻擔心日本飛機來轟炸。人夾在機器中間無法活動,凍得臉耱木木的,父親打開行李,把狗皮褥子取出來,裹著兩個人的肩頭,才感到一點暖意。就在那天夜裏,在機器縫裏真凍死了幾個人。天亮了,我看見人們把幾具屍體抬下列車,凍死的人是蜷曲的,臉和手被機器“舐”得血糊糊的。那個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祖母的狗皮褥子被槍彈(也許是四濺的火星)穿了一個洞,卻奇跡似地沒有傷著父親和我。父親說他當時聞到了一股燎毛的氣味。
從風陵渡過黃河時,父親和我沒有能擠到同一條船上,我坐的船小一點,那天有風,滔滔東去的黃河浪很高,我坐的船快到岸時翻了。幸虧我自小會遊泳,還能在濁浪中掙紮著。我被惡浪劈頭蓋臉地打入了浪的底層,穿著厚厚的棉衣,渾身動作不靈,幾次沉了下去,又浮了上來。生命幾乎永遠地沉沒了。
當我浮到水麵時,看見波浪翻滾的河流上,有一道道彎彎曲曲的血的斑紋,是溺死的人從心肺裏嘔出來的鮮血。後來,我被一個老水手救上了岸。我一口氣跑上了一個很陡的山坡,看見一個夯土的拱門,門眉上赫然有三個大字:第一關。恍惚到了另一個世界。我真的走過了人生的第一個關口?!當時正是冰天雪地的十二月,正如艾青在《北方》那首詩裏寫的寒冷。(艾青的這首詩,正是寫在我渡黃河的那個月的潼關。)上岸後,穿著濕透了的棉衣裳,走了幾個鍾頭才找到了失魂落魄的父親,我被黃河向下遊衝了十幾裏遠,他以為我多半被淹死了,父親和我都哭了。結了冰的衣裳外麵硬得嚓嚓作響,走起來十分困難。貼著身體的那一麵,卻又融化成水,順著前胸後背和腿部不停
地朝下流淌著。就這樣不停地走了幾十裏路,父親說不能停,一停下人要凍壞。到了潼關,住在一間民房裏,我還是挺不過去,發高燒好幾天,父親日夜守護著我。最後出了一身汗才好了起來,身子下麵的狗皮褥子被我的汗濕透了。我難過地說:“把祖母的狗皮褥子醃壞了……”
十四塊銀元還縫在棉褲檔裏。
1938年春天,父親去醴泉縣做事,我一個人留在西安,叫賣報紙糊口,舍不得拆下一塊銀元花。有一天,看到街上貼著一個廣告,說民眾教育館內辦了一個漫畫學習班,正在招收學員,我從褲襠裏拆下了兩塊銀元去報了名。後來聽說教畫的先生中有詩人艾青。我哪裏曉得?那時我隻迷畫,還沒有迷上詩。隻記得老師中有一位叫段幹青,因為他是山西老鄉故記住了。不久我徒步到了天水上學,又從褲檔裏拆下兩塊銀元配了一副近視眼鏡。剩下的十塊銀元我全拆下來交給父親收著。
沒過黃河之前,總覺得腳下的地與家鄉連著,每條路都能通到我家的大門口。渡過黃河,有一天與父親坐在潼關積雪的城牆上,隱隱望見河北岸赭黃色的隆起的大地,才第一次感到真正地告別了自己的故多,黃河把一切與故鄉的真實的聯係都隔斷了。父親哭了很久,熱淚滴在積雪上,把雪燒出了密密的深深的黑洞,淚居然有那麼大的重量和穿透的力量!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仍能聽見父親的熱淚落在積雪上的沉重的響聲。黃河雖然沒有把我的生命吞沒,可是我的童年從此結束了,黃河橫隔在我麵前,再也回不到童年的家鄉。童年,永遠隱沒在遙遠的彼岸了。
1991年6月北京